第1章 重生
寒冬腊月,窗外零星炸着二踢脚,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硝烟和年夜饭油腻的香气。
昏黄的白炽灯下,那盘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鱼死气沉沉地躺在油腻腻的八仙桌中央,鱼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像极了前世最后那段日子里,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的、那方被儿女们争吵声割裂的惨白房顶。
“妈,不是我说你,”大儿子国栋的声音嗡嗡地,筷子毫不客气地戳向鱼腹最厚实的部分,油星溅到粗糙的桌布上,“你这鱼啊,火候老了,肉都柴了。
我上回带小丽回她娘家,她妈做的鱼,那叫一个鲜嫩!”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猛地冲上喉咙。
不是鱼腥,是记忆里病床前那碗被他媳妇小丽随手搁了三天、己经结出绿毛的剩粥散发出的绝望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是,妈,”女儿玉梅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委屈,她刚夹起一块肥腻的五花肉,嫌弃地撇了撇嘴,“这肉也太肥了,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健康养生,谁还吃这么油的?您省了一辈子,也该改改观念了。”
看看我这新买的羊绒衫,她刻意拉了拉那件鲜红的、一看就不便宜的毛衣领子,“多衬气色?您那几件旧棉袄,该扔就扔了吧?”
扔?我死死攥着桌沿,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感。
眼前闪过前世那间堆满杂物、散发霉味的小屋——玉梅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仅有的几件舍不得穿的、还算体面的衣服,连同我那点可怜巴巴的积蓄一起卷走时,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她甚至没多看我这个躺在破床上、只剩一口气的老太婆一眼。
“行啦行啦,”小儿子国强不耐烦地灌了口散装白酒,辣得他龇牙咧嘴,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大过年的吵吵什么!妈,你也别耷拉着脸,晦气!
赶紧的,那事你到底咋想的?国强厂里效益不好,我们那筒子楼实在住不下了,你那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
“不如过户给我?”国栋立刻接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凭啥?我是老大!按老规矩……”
“老规矩?老规矩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
玉梅尖声打断,涂得鲜红的指甲差点戳到国栋脸上,“我户口还在妈这儿呢!那房子也有我一份!妈,你说句话啊!”
“对对对,妈,你说句话!”
国强也拍着桌子帮腔,唾沫星子横飞,“赶紧定下来,省得他们惦记!”
他们争先恐后地嚷着,声音像无数根生锈的针,狠狠扎进我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桌上油腻的饭菜、儿女们贪婪的嘴脸、空气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算计……前世几十年如一日累积的疲惫、心寒和那深入骨髓的、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所有名为“母亲”的软弱堤坝。
“砰——!”
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是我掀了桌子。
那盘象征“有余”的鱼,那碗肥得流油的肉,那壶呛人的散白,连同那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碟,稀里哗啦、汤汤水水地砸在地上,泼出一片狼藉的油污和碎裂的瓷片。
滚烫的菜汤溅到离得最近的国栋裤腿上,烫得他嗷一嗓子跳起来。
满屋死寂。
三个儿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此刻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生养了他们的、一向逆来顺受的老娘。
老伴周大福佝偻着背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
我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前世病榻上那彻骨的冰冷、无人问津的孤寂、还有儿女们为了最后那点家产在我尸骨未寒时就撕破脸的丑态……一幕幕清晰得刺眼。
够了!真的够了!
我抬起手,不是抹泪,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门口。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骨削肉:
“滚!”
“都给我滚出去!”
“房子是我的!钱也是我的!我王秀芬这一辈子,就是喂条狗,它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是我瞎了眼!”
“从今往后,谁再敢打我这老骨头的主意,我豁出这条命,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滚——!”
最后一声嘶吼,耗尽了我胸腔里所有的浊气,也彻底斩断了那根名为“血缘”的、早己腐朽不堪的绳索。
国栋最先反应过来,那张被酒气和怒气涨红的脸瞬间扭曲,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疯了吧老不死的!敢掀桌子?反了你了!”
“就是!”玉梅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说来就来,“妈!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做儿女的哪里对不起你了?大过年的,你就这样咒我们?不慈!你不慈啊!”
她捂着脸,肩膀耸动,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国强则首接跳脚,一脚踢飞了脚边一个滚落的土豆:“行!你有种!我看你以后瘫在炕上动弹不得的时候,谁他妈来管你!饿死你个老虔婆!”
老伴周大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翕动着,想呵斥儿子们的忤逆,身体却抖得厉害,终究没能发出像样的声音。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彻底熄灭。
前世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管我?”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指望你们?我前世就是指望你们指望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因愤怒、惊愕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地上:“我王秀芬今天把话撂这儿: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在屋里,臭在街上,也绝不指望你们一个子儿、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