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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弄点东西。” 我含糊道，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低头用力把沉重的汤桶往板车上搬，“搭把手，咱今天去筒子楼那片，赶早市。”
“哎，好！” 张大山没多问，赶紧招呼工友帮忙。
板车被沉重的家什压得呻吟，轮子碾过冻硬的泥地，吱吱呀呀，像在唱着一首悲凉的调子。
筒子楼下的十字路口，人声渐渐鼎沸起来。
上班的、买菜的、送孩子上学的，人流穿梭。支好摊子，红汤的辛香重新弥漫开。
“老周火锅——热乎的——”
我扯开嗓子吆喝，声音却不如往日洪亮，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心不在焉。
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路口，盼着那个佝偻的身影出现。
生意比预想的差。没了周大福收钱找零那利索劲儿，我一个人又要盛汤加菜，又要招呼收钱，忙得像个陀螺，却总觉得顾此失彼。
案板上的菜下去得慢，锅里的汤翻滚着，热气腾腾，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
“老板，来碗素的！”
“哎，好嘞！” 我舀起一勺汤，手腕却酸软得厉害，滚烫的汤水差点泼出来。
“老板，找钱啊！一毛二，给你五毛！”
“哦哦！对不住对不住！找您三毛八……” 我慌忙在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索零钱，手指冻得僵硬，半天才凑齐。
“老板，你这汤……味儿是不是淡了点？” 一个老主顾咂摸着嘴，皱着眉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哪能啊大哥，料足着呢！可能是天太冷，舌头麻了？” 手底下，却下意识地又往锅里多撒了一小撮辣椒面。
日头一点点爬高，又一点点西斜。破布袋子里收的钱，薄薄一层，远不如前几天厚实。
张大山他们也看出我心不在焉，卖力地帮着招呼、维持，可那股无形的焦灼，像冰冷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
周大福还没回来。
黑市……那是什么地方？他那个老实疙瘩，会不会被人骗了？会不会被抢了？
会不会……撞上“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
那十块钱，可是我们最后的血汗！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嫂子，别急，周大哥肯定快回来了。” 张大山递过来一碗热水，低声安慰道。
我接过碗，冰凉的指尖触到碗壁的热气，激得我一哆嗦。水没喝，目光死死盯着路口。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太阳终于沉到了西边低矮的房檐下，染红了半边天。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准备收摊去黑市寻人的时候，路口尽头，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身影！
周大福回来了！
他像是从泥地里滚过，一身藏青色的破棉袄沾满了灰土和可疑的污渍，半边袖子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棉絮。
他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油腻腻的旧麻袋，手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瓦罐。
他走得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颧骨处泛着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离得近了，能听到他喉咙里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大福！” 我扔下手里的长柄勺，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强撑的光瞬间散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我一把扶住他，他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我身上，沉得像块石头，浑身都在筛糠似的抖。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猪油、刺鼻辣椒和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
“东……东西……”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挣扎着想把背上的麻袋和怀里的瓦罐递给我，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弄……弄到了……猪油……辣椒……还……还有一点牛油……在……在罐子里……”
我接过那沉甸甸、油腻腻的麻袋和瓦罐，入手一片冰凉滑腻。
麻袋口散开，露出里面用旧报纸包得乱七八糟、散发着浓烈辛辣气的辣椒面和花椒粒。
瓦罐揭开破布一角，一股浓重的、带着膻味的凝固牛油气息冲了出来。
“钱……钱……” 周大福哆嗦着，从贴身的破棉袄内袋里，掏出一把揉得皱巴巴、沾着泥污和汗渍的毛票和硬币，塞到我手里。
那钱，又湿又冷。“省……省下了……一点……辣椒……便宜……猪油……也……也便宜……”
我攥着那冰冷的、带着他体温和汗水的钱，看着他这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模样，看着他脸上、脖子上几道被指甲抓出的新鲜血痕，看着他棉袄袖子上那道撕裂的口子，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愤怒、心疼、后怕……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你……你这是……”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大福却咧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里面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得意：
“没……没事……遇上……遇上个想……想黑吃黑的……被我……被我挠跑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我周大福……不是……不是孬种……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拿回来了……”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荡的街口，吹得炉膛里的余烬明明灭灭。
张大山和工友们默默围拢过来，看着地上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的周大福，又看看我手里那袋散发着浓烈气息的原料，还有那把沾着泥污的零钱，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我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牙关，把那股翻腾的血气和眼底的酸涩狠狠逼了回去。
十天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挣命的路，才刚刚走了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