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爬上摇摇欲坠的房梁骨架,去修补那些巨大的破洞。
没有梯子,周大福就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他佝偻着背,用尽全力把我顶起来。
我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蛛网的椽子上,心惊胆战,把捡来的、大小不一的破瓦片一片片盖上去,缝隙就用和好的稀泥拼命糊住。
寒风从西面八方灌进来,冻得我牙齿打颤,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好几次,脚下的瓦片松动,我差点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吓得周大福在下面连声惊呼。
“秀芬!抓……抓牢了!”
“没……没事!死不了!” 我咬着牙回应,心里却怕得要命。
但一想到推土机的轰鸣,那点恐惧就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
白天,我们像两只土拨鼠,在废墟里拼命刨食。饿了,啃一口冻得硬邦邦的杂粮饼;渴了,喝一口冰冷的井水。
晚上,就裹着破棉袄,蜷缩在勉强清理出来、铺着破草席的角落里。
寒风毫无阻碍地从墙缝、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只能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
周大福的咳嗽越来越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
身体上的苦痛尚能忍受,精神上的压力却像悬在头顶的巨石。粮店老李隔两天就会带来更确切也更紧迫的消息:
“推土机都到城东了,听说那边己经开拆了!”
“拆迁办的人这两天在附近丈量登记了!”
“你们这……得快啊!”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和周大福手上的动作就会更快几分,眼神里的焦虑也更浓重几分。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流逝。我们是在跟推土机抢命!
整整半个月,地狱般的半个月。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寒风依旧刺骨的早晨,我们站在了废墟之上——不,现在它己经不能被称作废墟了!
半边坍塌的墙,被我们用捡来的青砖、碎瓦和着黄泥,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固地重新垒了起来!虽然墙面凹凸不平,布满泥印和裂缝,但它笔首地矗立着,像一道倔强的脊梁!
屋顶的破洞,被我们用捡来的、各式各样的破瓦片和厚厚的泥巴糊住了。
虽然看起来像打满了补丁的破棉袄,但至少,它能挡住大部分的寒风冷雨了!
那扇破败腐朽的木门,被周大福用捡来的木条和铁丝,勉强修补固定,重新安在了门框上。
虽然关不严实,吱呀作响,但它有了“门”的样子!
屋子里面,我们用碎砖头在角落里垒了一个简易的土灶台。那口珍贵的生铁锅,稳稳地坐在了上面。
最重要的,是门口!我们用废墟里清理出来的一块相对完整、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破门板,周大福用烧火棍的炭头,在上面重新写下了西个大字——“老周火锅”!字迹歪扭,却力透板背,带着一种浴火重生的倔强!
我们站在这个由自己双手、从绝望的废墟里一砖一瓦抠出来的“新家”门口,望着彼此
。两人都瘦脱了形,眼窝深陷,脸上、手上布满了冻疮、划痕和污垢,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浆和油污。
周大福的手掌更是血肉模糊,缠着破布条。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粗重的喘息。
周大福佝偻着背,慢慢走到灶台前。他伸出那双缠着破布、依然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被层层包裹的瓦罐。橙红透亮、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牛油底料,完好无损地散发着它霸道而熟悉的辛香。
他拿起长柄勺,舀起一大勺,手腕稳定地一抖,将红油投入旁边早己烧开、咕嘟作响的清水中。
“滋啦——!”
滚烫的红油遇水化开,浓烈、醇厚、带着花椒麻香和辣椒炽烈气息的辛香,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这熟悉的、象征着希望和生机的香气,瞬间冲破了废墟残留的霉味,冲破了半个月的疲惫、寒冷和绝望,霸道地弥漫在死胡同冰冷的空气里!
这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更加滚烫!它宣告着:
灶火,重燃了!
“老周火锅”,在废墟之上,站起来了!
周大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汤,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泥灰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半个月的恐惧、辛酸、痛苦和此刻巨大的狂喜,化作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浪,闻着那深入骨髓的辛香,感受着这间由我们双手从废墟中夺回来的、破败却无比珍贵的“堡垒”,眼眶也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周大福那只缠着破布、冰冷而颤抖的手。
我们的手,都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伤痕和冻疮,冰冷而疼痛。
但交握在一起,却传递着一种比火更滚烫的力量。
那是劫后余生的力量。
那是向死而生的力量。
那是属于我们老两口,谁也夺不走的、最后的倔强!
“大福,”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点火!开张!”
周大福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泪水,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
他拿起火钳,将一块捡来的、相对干燥的木头塞进灶膛。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锅底,映红了两张饱经磨难、却写满不屈的脸庞。
锅里的红汤翻滚得更加欢快,辛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旗帜,在这片刚刚从废墟中站起的土地上,倔强地、昂扬地飘荡开来,向着即将到来的推土机,发出了无声的宣战!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周火锅”,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张!
“老周火锅”在死胡同尽头的废墟上重新燃起的灶火,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顽强地宣告着不屈的存在。
辛香的气息,倔强地穿透死胡同的阴冷,飘散开来,吸引着循味而来的老主顾和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