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还不上,老子掀了你的破棚子!”煤老板恶狠狠地丢下一句。
我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把那筐沉重的碎煤块背在佝偻的背上,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煤灰染黑了破棉袄的后背,汗水混着煤灰流进脖子,又痒又痛。
油,是火锅的魂。没有牛油,一切都是空谈。菜市场里,新鲜的牛板油价格让人望而却步。
我像幽灵一样,在收市后的菜市场里徘徊,在油腻腥膻的肉摊垃圾堆里翻找。
终于,在一个大垃圾桶旁,我发现了被丢弃的、带着厚厚脂肪和血污的牛下水和一些零碎的、布满筋膜和淋巴的边角料肥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老板……这个……还要吗?”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指着那堆“垃圾”,脸上挤出卑微的笑容问肉摊老板。
肉摊老板是个络腮胡子的壮汉,正叼着烟收拾东西,闻言斜睨了我一眼,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拿走拿走!臭烘烘的,看着就烦!”
“谢谢!谢谢老板!”
我千恩万谢,像捡到了金元宝,立刻扑上去,用捡来的破麻袋,忍着令人窒息的腥臭,把那堆冰冷油腻的“宝贝”装了进去。
沉甸甸的,压得我本就佝偻的腰几乎首不起来。
背回去的路上,路人纷纷掩鼻侧目,投来鄙夷嫌弃的目光。
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只要能熬出油,这点屈辱算什么?
当周大福看到我摊开麻袋里那堆血污狼藉、散发着恶臭的“原料”时,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扶着墙干呕起来。
“这……这能吃?秀芬……咱……”他声音都在发抖。
“能吃!洗干净,熬透了,就是香喷喷的牛油!”我斩钉截铁,眼神发亮,“快!烧水!大锅煮起来!”
破棚子里,那口半边耳朵的破铁锅第一次派上了大用场。
冰冷的井水倒进去,把那堆腥臭的边角料反复搓洗,血水和污物染红了水,倒掉,再洗……首到水变得相对清澈。
灶膛里的火生起来了,用的是珍贵的碎煤块。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冷水渐渐升温。
周大福强忍着恶心,系上捡来的破围裙,拿出他那套尘封己久、被儿女们嗤笑为“上不得台面”的工具——一把缺口的小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杵。
他开始了他祖传的熬油技艺。这过程漫长而煎熬。
油脂在高温下融化、沸腾,发出滋滋的声响,浓烈的、混合着腥膻和焦糊的气味在狭小的破棚子里弥漫、翻滚,几乎令人窒息。
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泪水混合着汗水流下。
我守在灶台边,不断添着捡来的碎柴火,控制着火候。
看着浑浊的油汤在锅里翻滚,杂质慢慢沉底,油脂变得相对清亮,那股原始的、霸道的肉香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腥膻,开始倔强地散发出来。
我的眼睛被烟熏得通红,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与此同时,我开始处理那些廉价的、甚至免费的“菜”。
菜市场收市后的烂菜叶,品相虽差,但剥去外层,里面嫩芯还能吃;
萝卜白菜的根须和老帮子,切碎了用盐腌上,是绝佳的开胃小菜;
最惊喜的是在一个粮店后门,我发现了一大袋被老鼠咬破、洒出来的碎粉条头!
老板正嫌碍事要扫走,被我死皮赖脸地央求着,花了五毛钱全买了下来。
煮软了,吸饱汤汁,就是火锅里最受欢迎的“配角”!
没有肉?那就用“素”的香味和扎实的口感来弥补!
我一遍遍调试着仅有的一点辣椒粉、花椒粒(也是捡的别人掉落的)和盐巴的比例,试图激发出食材本身最大的潜能。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破棚子里日夜弥漫着熬油的浓烈气味和调试底料的辛香。
我和周大福的眼窝深陷,被油烟熏得黢黑,双手被冷水、热油和粗糙的食材磨得满是裂口,冻疮又红又肿。
累极了,就裹着那半张破草席,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着打个盹。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当周大福用木勺舀起一勺橙红透亮、凝而不固的牛油,那霸道、醇厚、混合着花椒麻、辣椒烈、以及多种香料(仅有几种,是咬牙用最后几块钱买的)复合辛香的独特气息,终于霸道地、毫无保留地冲破了破棚子的束缚,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时……
周大福的手停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勺子里那汪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红油,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他祖传手艺的、经过无数次失败和调整后终于焕发出的、最纯粹最浓烈的香气,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他被油烟熏黑的脸颊滚落,砸进滚烫的锅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成了。”
他哽咽着,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重逾千斤的力量,“秀芬……咱……咱的锅底……成了!”
我站在他旁边,同样被那浓郁的香气包裹着。
连日来的疲惫、寒冷、屈辱、提心吊胆……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滚烫辛烈的香气驱散了。
我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充满希望的味道,冰封的脸上,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淬火的钢铁,坚硬而滚烫。
我们这对被儿女抛弃、被世人鄙夷的“狠毒老绝户”,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污水横流的破败角落里,用一口破锅、一堆“垃圾”和满腔孤勇,终于熬出了我们安身立命的第一把火!
这火,微弱,却顽强。它照亮了破棚子的黑暗,也点燃了我们向死而生的下半程。
明天,我们将支起这破城里,最不起眼、却注定最滚烫的一个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