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江畔,成了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工地。
天空中,依旧飘着蒙蒙细雨,脚下是没过脚踝的泥泞。
空气中,雨水的湿气、泥土的腥气、木料的清香和成千上万民夫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味道。
数万名被组织起来的民夫和工匠,在江边划定出的安全区域内,日夜赶工。
嘈杂的号子声、锤子敲击木头的“砰砰”声、锯子拉扯木料的“吱嘎”声、官吏的呼喝声,交织成一曲宏大而混乱的交响乐。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有一个身影,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陆远脱掉了那身碍事的官袍,只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劲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臂上沾满了泥点和木屑。
他手里拿着一张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图纸,时而在地上用石子画着什么,时而冲进一个正在搭建的巨大沉箱框架内,亲自检查着每一个卯榫结构。
“这根主梁的角度不对!偏了三度!三度!拆了重来!”他对着一群满头大汗的木匠师傅吼道,声音沙哑,却不容置喙。
“三度……大人,这肉眼哪看得出来啊……”一个老木匠小声嘀咕。
“肉眼看不出来,水流看得出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到时候整个沉箱都会被水流撕碎!你们谁想下去喂鱼?!”陆远用手指敲着那根木梁,眼神锐利如刀。
老木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争辩,连忙带着徒弟们七手八脚地开始返工。
王大锤此刻成了陆远最得力的副手。他嗓门大,力气足,在工地上来回奔走。
“都听见了没?陆大人说偏了就是偏了!别磨蹭,赶紧的!”
“那边那几个,沙袋运快点!没吃饭吗?!”
“嘿!你小子,那木板是那么放的吗?想挨揍是不是?”
他虽然咋咋呼呼,但却能用最通俗的语言,把陆远的指令,准确地传达给每一个民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让原本有些骚动的工匠们安静下来。
他和陆远,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负责精密的技术,一个负责粗暴的管理,配合得天衣无缝。
秦红拂则抱着剑,站在工地外围的一处高地上。她没有参与到建造中,但她的作用,同样不可或缺。她像一只警惕的猎鹰,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感知,己经完全张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气息,都逃不过她的捕捉。
就在昨天,她就揪出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他们不是来搞破坏的,而是孙敬明派来,想偷走陆远图纸的探子。结果自然是被秦红拂打断了腿,扔回了漕运大营,也让孙敬明彻底熄了搞小动作的心思。
她看着泥地里那个正和工匠们一起用力,将一根巨大木桩打入地下的陆远,眼神有些复杂。
她忽然想起,陆远曾说过,他的“科学”在愚昧的时代,本身就是最强大的“金手指”。
或许,他说的没错。
时间,在一锤一斧的敲击声中,飞速流逝。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第一座沉箱,终于在数千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最后的组装。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躺在江边的滑道上,高达三丈,长约十丈,由无数根粗大的木料交错而成,充满了粗犷而又精密的美感。
“准备!下水!”
陆远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用尽全身力气,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开闸!”王大锤扯着嗓子怒吼。
民夫们砍断了固定的缆绳,巨大的木制沉箱,顺着涂满了油脂的滑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却又势不可挡地滑向了浑黄的江水。
“噗通——”
一声巨响,沉箱砸入江中,激起数丈高的巨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数万人的心血,就在这一刻,即将接受洪水的检验。
巨大的沉箱在水面上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最终,稳稳地浮住了。
“浮住了!浮住了!”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才第一步!”陆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拖船准备!按预定计划,将沉箱拖到一号标记点!”
十几艘坚固的楼船,早己等候在旁。粗大的缆绳被挂在沉箱上,船上的绞盘开始疯狂转动。在纤夫们震天的号子声中,这头木制巨兽,开始被缓缓地拖向江心。
然而,就在沉箱即将抵达预定位置时,意外发生了。
江心处,一股突如其来的暗流,狠狠地撞在了沉箱的侧面。
巨大的沉箱猛地一斜,连接着拖船的一根主缆绳,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后,“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失去了拉力的沉箱,立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开始在江面上打着转,向着下游的漩涡区漂去。
“不好!”
“要被冲走了!”
人群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惊恐所取代。一些迷信的灾民,己经跪倒在地,哭喊着“龙王爷发怒了”。
“慌什么!”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远的声音如同一道炸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从指挥台上一跃而下,抓起一盘备用的绳索,飞身跳上了一艘离沉箱最近的快船。
“追上去!”他对船夫吼道。
快船如离弦之箭,在湍急的江水中,划出一道白线,向着失控的沉箱追去。
“陆哥!”王大锤急得大喊,也想跟着跳船,却被秦红拂一把按住。
“别去添乱。”秦红拂的声音很冷,但眼神却死死地锁定着那艘快船,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快船靠近了巨大的沉箱,陆远站在摇晃的船头,看准一个时机,将手中的绳索奋力一抛。
绳索上的抓钩,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扣住了沉箱顶部的一根横梁。
他将绳索的另一头,迅速在快船的桅杆上缠了几圈,对着后面的拖船大喊:“拉!往岸边拉!”
快船的船夫们用尽全力,试图将沉箱拉住。但沉箱的重量和水流的力量实在太大,小小的快船,被拖得在水面上不断打滑,眼看就要被一起拖入漩涡。
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岸边掠起。
秦红拂脚尖在水面上几根漂浮的木头上连点,身形快如闪电,几个呼吸间,便落在了失控的沉箱之上。
她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软剑,手腕一抖,软剑如灵蛇出洞,精准地刺入了沉箱的木料缝隙之中。
她整个人,仿佛与沉箱融为了一体,用一种奇妙的韵律,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和力量。原本剧烈旋转的沉箱,在她落脚之后,竟是奇迹般地,慢慢稳定了下来。
“开阀!沉箱!”陆远当机立断,对着沉箱上的秦红拂大吼。
秦红拂会意,找到陆远图纸上标记的阀门机关,用剑柄狠狠一砸。
“轰隆——”
沉箱底部,十几个巨大的进水口同时打开,浑浊的江水,开始疯狂地涌入沉箱内部的隔间。
随着水位的升高,沉箱开始缓缓下沉。
一寸,一尺,一丈……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带着万钧之势,重重地、稳稳地,坐落在了预定的江底。
激荡的江水,被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硬生生得分开了一道口子。
咆哮的水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减弱了几分。
成功了。
岸边,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人相拥而泣,他们高喊着,跳跃着,释放着积压了数日的恐惧与绝望。
陆远站在快船上,浑身被江水打湿,他看着那座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江中的沉箱,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向站在沉箱顶部的秦红拂。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她身上,那身红衣,在漫天水雾的映衬下,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西目相对,隔着百步的江流。
秦红拂的嘴角,灿烂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