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鲍里斯波尔机场笼罩在戒严的肃杀中。
刚满二十岁的林建成走出机舱,扑面而来的是混合了汽油和铁锈味的紧张空气。
停机坪上,几辆装甲运兵车和穿迷彩服的士兵格外刺目,远处还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炸声。
"华国公民?"边检军官翻着林建成的护照,眼睛在他年轻的脸和商务签证间来回扫视,"现在来乌克兰做生意?疯了吗?"
林建成不动声色地递上一包红双喜:"同志,我是来接回华国员工的。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服装厂..."
军官接过烟,脸色稍缓:"哦,那家中国合资厂..."他压低声音,"现在去第聂伯罗?路上全是路障和暴徒!"
"有安全的路线吗?"
军官犹豫片刻,在护照上盖了章:"去找机场货运处的伊戈尔,他侄子跑长途货运的。"
货运处是个铁皮棚子,里面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机油的气味。
伊戈尔是个满脸酒糟鼻的壮汉,听说林建成要找车去第聂伯罗,咧嘴露出几颗金牙:"一百美元,我侄子送你去。不过..."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保证安全。"
一小时后,林建成蜷缩在一辆破旧嘎斯卡车的副驾驶,身旁是满身刺青的司机维塔利。
卡车驶出机场,窗外的景象让林建成心头一紧——公路两旁停着烧焦的公交车残骸,墙上涂满了"乌克兰独立"的标语和斧头镰刀的划痕。
"莫斯科佬滚回去!"维塔利突然冲着路旁一群示威者吼了一嗓子,然后得意地向林建成解释,"这样他们就不会拦我们车了。"
林建成紧攥着背包带。背包里装着五千美元现金和急救药品,还有那张卡佳给他的工厂钥匙。前世的历史知识告诉他,
夏天的乌克兰正处于独立运动高潮,民族主义者与苏联军警的冲突日益暴力化。
卡车驶过第聂伯河大桥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维塔利猛打方向盘拐下主路:"抄小路!市中心打起来了!"
乡间土路颠簸不堪,卡车几次险些侧翻。途经一个小村庄时,一群手持棍棒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下车检查!"为首的男子拍打着车门,"搜查莫斯科间谍!"
维塔利低声咒骂,但还是熄了火。林建成心跳如鼓,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当村民拉开车门时,他用刚学的乌克兰语说:"朋友,我是中国商人,去工厂接我的员工。"
"华国人?"村民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年轻人,"证明呢?"
林建成灵机一动,从钱包掏出那张和苏雯记者的合影——背景是广交会的横幅,上面清晰可见中俄双语标识。这个"证据"竟意外地管用,村民们的表情从敌意转为好奇。
一个老者若有所思,"放他们走吧。"
重新上路后,维塔利擦了把冷汗:"你运气好,这些乡下人还认华国老大哥。"
黄昏时分,卡车终于驶入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郊区。城市景象比林建成想象的还要糟——工厂区浓烟滚滚,主要街道设着路障,零星枪声此起彼伏。
"工厂区去不了了!"维塔利在距离服装厂三公里处刹住车,"军警封锁了,说是有工人暴动!"
林建成付了车钱,决定步行前进。刚走出一段,背后突然射来一束强光:"站住!什么人?"
两个穿制服的苏联士兵持枪逼近,林建成立刻举起双手:"中国公民!我的工厂在前面!"
士兵检查了他的护照和工厂证件,态度稍缓:"厂长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
"是!她还好吗?"
"跟我们走。"士兵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示意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
吉普车穿过重重路障,最终停在了服装厂大门前。眼前的景象让林建成心脏骤停——厂区围墙被撞开一个大口子,几扇窗户破碎,墙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林!"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厂房冲出。卡佳的金发凌乱不堪,眼睛红肿,工作服上沾满油污,"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们。"林建成声音有些发颤,"中国员工都安全吗?"
"都在地下室..."卡佳突然哽咽,"但老瓦西里...他为了保护工厂设备..."
原来三天前,一伙暴徒冲击工厂,声称要"捣毁莫斯科走狗的产业"。六十岁的老技师瓦西里带领工人组墙,在冲突中被铁棍击中头部,现在医院昏迷不醒。
"工人们轮流守夜,防止再有人来破坏。"卡佳指着厂区西角的篝火,"但最危险的不是暴徒,是..."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广播声打断。
厂区喇叭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全体工人注意!根据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最高委员会决议,所有联盟企业收归乌克兰国有..."
"开始了。"卡佳苦笑,"民族主义者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没收苏联资产。"
"合资企业也收?"
"特别是合资企业。"卡佳的声音低沉,"他们说是'外国殖民者的剥削工具'。"
地下室挤满了中国员工和他们的家属,三十多人见到林建成,如同见到救星般围上来。负责财务的小张红着眼眶汇报:"林总,账上卢布全被冻结了,说是'防止资本外逃'..."
林建成安抚众人后,与卡佳来到厂长办公室。这里己被翻得一片狼藉,保险柜大开着,文件散落一地。
"工厂完了。"卡佳瘫坐在椅子上,"新政府明天就派接管委员会来。工人持股?笑话!现在一切都是'乌克兰人民的财产'了。"
林建成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飞转。前世记忆中,乌克兰独立后确实大规模没收了苏联资产,但对外资企业有所区别对待...
"还有办法。"他突然说,"卡佳,工厂的注册文件在哪?"
"都被抄走了..."
"副本呢?我记得在莫斯科轻工业部有备案。"
卡佳眼睛一亮:"对!还有那份出口特许批文!那是沙塔林亲自签的!"
林建成迅速拟定计划:一,通过使馆紧急联系莫斯科方面,确认合资企业的法律地位;二,利用媒体施压,将工厂定性为"外资企业"而非"苏联资产";三,尽可能转移关键设备和设计资料。
"但工人怎么办?"卡佳忧心忡忡,"三千人等着吃饭..."
"工人是关键。"林建成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如果工人集体反对接管呢?"
当晚,林建成冒险前往中国领事馆。基辅的街道如同战场,不时有枪声和爆炸声从远处传来。领事馆门前,五星红旗在探照灯下格外醒目。
"小林同志!"经济参赞赵立新亲自迎出来,"国内己经知道情况了。外交部正在紧急交涉,但..."他压低声音,"乌克兰新政府现在谁的话都不听。"
"参赞,我有一个想法。"林建成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利用沙塔林签发的出口特许批文,将工厂定性为"特殊出口创汇企业",从而规避国有化。
"这..."赵参赞思索片刻,"可以一试。我连夜联系莫斯科!"
回到工厂己是凌晨。林建成刚下车,就被一群工人围住。为首的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女工:"华国同志,听说你要放弃工厂?"
"不。"林建成用刚学的俄语坚定地说,"工厂是工人们的,我不会放弃。"
"但新政府说..."
"听我说!"林建成站上一个木箱,卡佳在一旁翻译,"明天接管委员会来,我们要这样..."
第二天上午,十辆政府吉普车浩浩荡荡开进厂区。为首的接管委员是个梳着油头的年轻官员,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士兵。
"根据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法令..."他刚展开文件宣读,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打断。
全厂三千工人同时拉响汽笛,巨大的声浪震得地面发颤。接管委员脸色大变,士兵们也紧张地举起了枪。
"停止!立即停止!"
汽笛停下后,林建成走上前:"委员先生,这是外资企业,享有出口特许权。"他递过文件,"这是莫斯科签署的批文,上面明确写明工厂不受地方行政干预。"
"莫斯科?"委员冷笑,"莫斯科政权己经完蛋了!"
"但国际条约还在。"林建成又递上一份文件,"中苏双边投资保护协定,乌克兰作为继承国,必须遵守。"
委员粗暴地推开文件:"少废话!今天必须接管!"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厂门外突然驶来几辆新闻采访车。苏雯记者带着国际媒体冲了进来,摄像机镜头首对准现场。
"委员先生,"苏雯用流利的俄语提问,"您是否知道这家工厂为意大利阿玛尼代工?强行接管将导致国际合约违约?"
"还有,"林建成趁机补充,"工人持股31%,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私有财产。"
镜头前,委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一个老工人冲出来跪在地上:"委员老爷!我在这厂干了三十年!求您给我们口饭吃吧!"
这一幕被摄像机完整捕捉。其他工人也纷纷哭诉,有的展示空荡荡的粮本,有的举起病危家属的照片...场面一时极为震撼。
委员最终悻悻地宣布"暂缓接管,等待上级指示",带着人马灰溜溜地撤走了。
当晚,工厂的镜头出现在欧洲各大电视台。乔治奥从米兰打来紧急电话:"林!阿玛尼高层震怒!他们通过意大利外交部向乌克兰施压了!"
三天后,局势出现转机。乌克兰经济部发来暂缓接管的通知,条件是工厂必须"保证70%产品用于出口创汇"。这实际上等于承认了工厂的特殊地位。
"我们赢了第一仗。"卡佳长舒一口气,"但路还长..."
"先安排中国员工和家属撤离。"林建成看着疲惫不堪的同胞们,"然后...我想去看看瓦西里。"
医院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老瓦西里躺在重症监护室,头上缠满绷带,像具木乃伊般一动不动。
"医生说...可能醒不过来了..."卡佳声音哽咽,"他女儿在列宁格勒读书,还不知道..."
林建成轻轻握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灵巧地操作缝纫机,曾经热情地与他握手,曾经为了保护工厂设备而举起反抗的标牌...
"所有医疗费,公司承担。"林建成轻声说,"还有,把他女儿接来,安排在设计中心工作。"
离开医院时,基辅下起了小雨。林建成望着阴霾的天空,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乌克兰的独立只是开始,苏联的解体浪潮将席卷整个联盟...
"接下来怎么办?"卡佳问。
"你留下稳住工厂。"林建成思索道,"我去趟莫斯科,找沙塔林要个长久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