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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魂断今生
腊月的风，像裹了冰渣子的钝刀，刮过县城破败的筒子楼。苏敏躺在里屋那张睡了西十多年的硬板床上，意识在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沉浮。六十五岁的身体，早己被经年的操劳和这场缠绵病榻的冬寒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肺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浑浊的视线费力地扫过这间逼仄、简陋却承载了她大半生悲喜的屋子。灰扑扑的墙壁，掉了漆的木桌……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窗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快过年了，可这屋里，连一丝热气儿都没有。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里涌上腥甜。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抬手擦擦，那枯枝般的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罢了。
一生勤勤恳恳，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伺候走了挑剔的公婆，拉扯大一双儿女，对丈夫李建国更是言听计从，从不敢有半分违逆。年轻时在厂里三班倒，手指磨得变形；退休了也没享过一天清福，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首到把自己熬干。图什么？就图个家和万事兴，图个身后有人念个好。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往上浮。身体沉重的痛苦骤然消失，一种奇异的、失重的感觉包裹了她。苏敏惊讶地“看”到自己枯槁的躯体依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迹。而她的“感觉”，却悬在了半空。
她死了。
灵魂像一片透明的羽毛，悬浮在自家小屋的上空，能清晰地看到下面的一切，却无法触碰，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儿子李明和女儿李芳回来了，后面跟着丈夫李建国。
“妈走了？”李明探头往里屋看了一眼，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悲伤，只有一种“终于走了”的如释重负。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抱怨道：“这大冷天的，真会挑时候。
李芳皱着眉，走到床边，挑剔地用两根手指捻起盖在苏敏身上的寿衣一角，撇了撇嘴：“啧，爸，你看你买的这寿衣，这料子，这花色，也太土了吧？我妈穿这个走，多寒碜啊！隔壁王婶儿走的时候那身多体面……”她嫌恶地松开手，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敏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冰冷，瞬间贯穿了她虚无的存在。这就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儿子惦记着他的麻将，女儿嫌弃她的寿衣不够体面？
这时，李建国黑着脸走进来，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床上妻子的遗体，对着外面喊：“火葬场的车来了没？催催！赶紧拉走！这屋里一股味儿，晦气！”他烦躁地踱着步，嘴里嘟囔着：“丧葬费又是一笔开销……早知道这么麻烦……”
“就是，赶紧拉走得了。”李明附和着，掏出烟点上，“妈也真是的，病恹恹拖了这么久，早点解脱也好，省得受罪，也省得我们伺候。”
“解脱？”苏敏的灵魂无声地呐喊，一股滔天的悲愤和心寒几乎要将她这虚无的存在撕裂！她的一生，她的付出，她几十年如一日的隐忍和辛劳，换来的就是死后至亲之人毫不掩饰的嫌弃、抱怨和迫不及待的清理！
灵魂的视角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彻骨的冰凉。
眼前开始闪现过往的碎片：寒冬腊月里，她搓着冻裂的手在冰冷的水里洗全家人的衣服；深更半夜，她背着发高烧的儿子跑几里地去医院；为了给女儿买件像样的嫁妆，她偷偷卖了结婚时唯一的金戒指；丈夫李建国一句“累了”，她就默默接过他所有家务，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她把所有的爱和力气都给了这个家，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最终却连一点温暖的灰烬都没留下。
不值！
太不值了！
无尽的悲哀和巨大的荒谬感吞噬了她。她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孝顺父母？父母早己离世。相夫教子？夫嫌子弃。勤恳工作？退休金微薄，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换不来。她就像一粒尘埃，在这世间匆匆滚过，碌碌无为，无声无息，最终消散时，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灵魂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嘶吼：若能重来！我绝不再为他人而活！绝不！
这强烈的、带着血泪的意念，仿佛触动了某种禁忌的力量。悬在半空中的灵魂骤然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旋涡吸卷进去！天旋地转，意识在剧烈的撕扯中沉入无边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