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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气氛热烈得有些虚假。
王媒婆穿着一身簇新的枣红碎花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唾沫横飞地坐在上首，拍着大腿：“哎哟喂，我的老哥哥老嫂子，你们可算是熬出头喽！咱们建国啊，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城镇户口，国营厂正式工，端的是铁饭碗！家里就一个老娘，明事理得很！咱们敏丫头嫁过去，那是掉进福窝窝里，等着享福吧！”
她对面，李建国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坐得腰板笔首，脸上努力挤出几分“忠厚”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里屋的门帘，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打量。他身旁坐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颧骨微高的老太太，正是李建国的母亲张金凤。她端着一副矜持的架子，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挑剔地扫视着苏家简陋的堂屋和陈设。
苏父苏大强吧嗒着旱烟，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显然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苏母苏刘氏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热情地给客人续着劣质的茶水，一边应和着：“是是是，王婶儿说的是！建国这孩子，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咱敏啊，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勤快、本分、孝顺！嫁过去一准儿能把家操持好，伺候好婆婆，照顾好建国！”
“勤快本分”西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刚刚掀帘走进堂屋的苏敏耳朵里。前世，这西个字就是套在她脖子上几十年的枷锁！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寒意，脚步却异常沉稳地走到堂屋中央。
“敏，快过来！”苏母一把拉住她，推到李建国面前，带着几分炫耀，“瞧瞧，这孩子，知道今儿个你们来，特意换了身干净的！”
李建国看着眼前年轻鲜活的苏敏，乌黑的辫子，红润的脸颊，朴素的碎花褂子掩不住青春的气息，眼神不由得亮了几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苏……苏敏同志，你来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仿佛苏敏己经是他囊中之物。
张金凤也挑剔地上下打量着苏敏，重点在她粗糙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裤脚上停留片刻，才微微颔首：“嗯，看着是能干活的样子。”
王媒婆立刻接口：“那可不！苏家嫂子调教出来的闺女，十里八乡谁不夸一声贤惠？建国啊，你就等着享福吧！敏丫头，快给你未来婆婆和建国倒茶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敏身上，带着催促，带着理所当然的期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喜庆和即将尘埃落定的笃定。
苏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屋里的每一个人：父母脸上殷切的期盼，王媒婆眉飞色舞的算计，张金凤眼底的挑剔，李建国那自以为是的“忠厚”笑容。
前世葬礼上那些冰冷刺骨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李建国不耐烦地催促火葬场，李明抱怨麻烦，李芳嫌弃寿衣……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所有残余的犹豫。
她没有去碰桌上的茶壶。
在苏母再次催促前，苏敏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平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堂屋里所有的喧嚣：
“爸，妈，王婶儿。”
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脸色微变的李建国和张金凤身上。
“这婚，我不结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堂屋里喜庆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王媒婆脸上的笑容僵住，像一张滑稽的面具。李建国“忠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从错愕迅速转为不敢置信的阴沉。张金凤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矜持被惊怒取代。
苏大强手里的烟杆“吧嗒”一声掉在地上。苏母苏刘氏像是被雷劈中，眼珠子瞪得溜圆，张着嘴，半晌才发出一声尖利的、变了调的嘶喊：
“你…你说啥？！你疯魔了？！胡咧咧什么！”
“我没疯，也没胡说。”苏敏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下，是经历过生死轮回后的磐石般的坚定。“我不想嫁了。这婚事，退了吧。”
“反了！反了天了！”苏母猛地跳起来，几步冲到苏敏面前，扬起巴掌就想扇下来，“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聘礼都收了，亲戚都通知了，你这时候说不嫁？你让老苏家的脸往哪搁！
苏敏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冷冷地看着母亲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往日唯唯诺诺的顺从，而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凉和疏离，竟让苏母扬起的巴掌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脸面？”苏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妈，为了苏家的脸面，为了别人怎么看我们，就要把我往一个……我不愿意去的火坑里推吗？”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李建国阴沉的脸色。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李建国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敏，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苏敏！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火坑？我李建国哪点配不上你？我家哪点对不起你？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他努力维持的“忠厚”面具彻底撕破，露出内里的暴躁和蛮横。
张金凤也重重放下茶杯，声音尖刻：“就是！我们李家清清白白的人家，上门提亲是看得起你们！你这丫头片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糟践人？今天这事儿，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我们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交代？”苏敏迎上李建国母子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退缩。“没什么好交代的。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嫁了，就这么简单。至于为什么……”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大概是因为，我不想这辈子，活得像个影子，死得像个累赘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某些隐秘的角落。李建国和张金凤一时语塞，只觉得这丫头眼神瘆人。
“混账！混账啊！”苏父苏大强气得浑身发抖，捡起地上的烟杆，指着苏敏，“我老苏家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你今天要敢退婚，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
“好。”苏敏的回答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就等着这句话。“我会滚。但滚之前，该清的账要清。”
她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媒婆，语气斩钉截铁：“王婶儿，麻烦您做个见证。李家送来的所有聘礼，包括布料、点心、还有那三百块钱，我苏敏一分不少，今天就退还给李家。从此两家嫁娶自由，各不相干！”
“你……你……”王媒婆指着苏敏，气得嘴唇哆嗦，“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在十里八乡走动？苏老哥苏嫂子，你们就由着她这么胡闹？！”
“爸，妈，”苏敏不再看王媒婆，目光首视震惊到失语的父母，“彩礼我会退。你们生养我一场，欠你们的，我会还。但我的命，从今天起，我自己做主。”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清醒，仿佛一夕之间，脱胎换骨。
“做主？我看你是被鬼附身了！”苏母终于反应过来，嚎啕大哭，扑上来撕扯苏敏，“我打死你个不孝女！打死你！你退了婚，以后谁还要你？你这是要逼死你爹妈啊！”
苏敏任由母亲捶打撕扯，身体微微摇晃，却像扎根的树，一步不退。混乱中，她的目光穿过哭嚎的母亲，越过暴怒的父亲和跳脚的王媒婆，最后落在李建国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上。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不会再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