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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京，紫宸宫。
殿内地龙烧得极暖，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金碧辉煌，檀香袅袅，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穆。女帝凌苍璇高踞于御座之上，身着玄底金凤常服，容颜依旧绝世，只是眉宇间那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又深重了几分。
御案之上，一份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静静地摊开着。上面详细记录了饮马河之战的惨烈与辉煌：狄戎五万铁骑压境…左翼老鸦滩冰层断裂…萧烬率烬字营、狼牙营死守…拓跋野部奇袭破敌…歼敌逾万，狄戎溃退…
她的指尖，白皙纤长，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轻轻拂过奏报上那两个被朱砂圈出的名字——“萧烬”、“拓跋野”。尤其是“萧烬”二字，那墨迹似乎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腹。
他赢了。赢得如此漂亮，如此干脆利落。以劣势兵力，扼守险地，重创强敌，再次证明了他那近乎妖孽的军事才能和麾下将士的悍勇。这应该是一件值得举国欢庆的捷报，是她作为帝王最希望看到的战果。
可为何……心头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像被塞进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冷飕飕，又堵得慌？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奏报，看到了那冰封的饮马河，看到了那破碎的冰面，看到了那惨烈的厮杀……他身先士卒，在刀光剑影中搏命！那杆染血的点钢矛，那身玄甲上的累累伤痕……每一次，都是如此！
一股莫名的烦躁，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该高兴的，不是吗？他赢了，帝国北境得以喘息，她的江山更加稳固。
可这烦躁从何而来？是因为他每一次胜利，都伴随着几乎陨落的风险？是因为他每一次浴血，都让她想起他并非真正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朝堂，随时可能如流星般消逝？还是因为……因为那份捷报背后，那搏命的动力，或许并非为了她凌苍璇的江山，而是为了能早日……早日回京，去见那个女人——那个被他藏在深宫，名为“星妃”，实则是他逆鳞的林星晚？！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心尖！凌苍璇的凤眸骤然眯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暴戾的寒芒。
“砰！”她猛地将奏报合上，声音不大，却让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赵无庸心头一跳，腰弯得更低了。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人心上。
良久，女帝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赵伴伴。”
“老奴在。”赵无庸连忙趋前一步，屏息凝神。
“北境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劳苦功高。”女帝的声音平铺首叙，听不出喜怒。
“陛下圣明，将士们感念天恩。”赵无庸小心翼翼地应和。
“传旨。”女帝的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紫檀御案，“赏……定北侯萧烬，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其余有功将士，按例厚赏。”
“老奴遵旨。”赵无庸松了口气，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女帝的话锋并未停止，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别扭？
“北境苦寒，”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重重帷幔，望向那遥远的、风雪肆虐的北疆，“将士们……想必口中寡淡。”
赵无庸心中疑惑，面上却恭敬如常：“陛恤入微，将士们必感激涕零。”
“嗯。”女帝的视线落回案头，仿佛在欣赏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声音愈发冷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赐……赐些南疆新贡的蜜柑去犒军。挑最好的。”
“蜜柑？”赵无庸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南疆蜜柑？那东西娇贵无比，喜暖畏寒，从南疆千里迢迢运到北境？还要在冻掉下巴的腊月天？
“对，蜜柑。”女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务必……新鲜送达。八百里加急。朕要让他们，尝到南疆的甘甜。”
赵无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新鲜？八百里加急？送到北境？！陛下啊陛下，您这是……那蜜柑别说送到北境，就是出了南疆，在稍微冷点的路上都得冻坏！等送到萧侯爷手里，只怕连冰疙瘩都算不上，得是冰坨子！还是发黑发霉那种！
这哪里是犒赏？这分明是……赵无庸偷偷抬眼，觑了一眼御座上那尊贵无匹却又笼罩在低气压中的身影。那紧抿的薄唇，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再联想到深宫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星妃娘娘……
一股浓烈的、跨越千山万水的酸涩醋意，仿佛隔着奏报都能闻到！
赵无庸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心中哀叹：“我的万岁爷哎……您这醋劲儿……老奴隔着几千里地都闻到了，酸得能蚀穿铜鼎啊！” 这哪是送甘甜，这是送堵心！送冰疙瘩！还是用黄金铺路、累死驿马、冻坏贡果的方式去送！
可他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
赵无庸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的荒诞感和吐槽欲，用最平稳恭敬的语调应道：
“……陛下隆恩浩荡，泽被三军！老奴……遵旨！定挑选最上等的南疆蜜柑，以八百里加急，务必‘新鲜’送达北境！让萧侯爷和将士们，都感受到陛下的……‘体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艰难。
“嗯，去吧。”女帝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另一份奏章上，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赵无庸躬身退出紫宸宫，首到走到殿外刺骨的寒风中，他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又望了望南疆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趟差事，可真是……要了老命喽！只盼那定北侯是个明白人，能……能领会圣心吧？虽然这圣心，实在有点……冻人。
半个月后，北境大营，定北侯帅帐外。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军营里弥漫着硝烟、汗水和血腥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大战过后那种疲惫却亢奋的气息。
几个亲兵围着一个用厚厚棉被和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脸上写满了好奇与……古怪。这箱子是刚刚由一队风尘仆仆、几乎累吐血的传旨太监和驿卒送来的，说是陛下八百里加急赐下的犒军之物，无比金贵，务必第一时间呈送定北侯。
“侯爷，陛下的赏赐到了！”亲兵队长小心翼翼地通禀。
陈烬（萧烬）刚从伤兵营巡视回来，一身寒气，玄甲上凝着霜花。闻言，他解下披风，大步走了过来。“哦？何物？”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连日操劳，眼中也有血丝。
亲兵队长表情扭曲，像是吞了只苍蝇，指着那箱子：“是……是蜜柑，侯爷。陛下赐的……南疆蜜柑。”
“蜜柑？”陈烬微微一怔，随即目光落在那个木箱上。南疆蜜柑？这季节？这路途？一个荒谬又带着某种奇异预感的念头划过脑海。
他示意亲兵打开。厚厚的棉被和稻草被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垫着的柔软丝绸。然而，当丝绸掀开，露出所谓的“蜜柑”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哪里是水果？分明是一筐冻得比石头还硬的黑色冰疙瘩！表皮因为极度的冰冻和长途颠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褐色，布满冰霜和细微的裂纹。个头倒是比寻常蜜柑大些，但此刻更像是一筐精心雕琢的……煤球？或者说，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果香（若有若无）和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帅帐前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亲兵们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强忍着的……笑意？陛下千里迢迢八百里加急，累死驿马，就送来这玩意儿？犒军？这……这怕不是来搞笑的吧？还是说陛下被奸臣蒙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烬身上。这位刚刚在冰河血战中赢得无上威名的年轻侯爷，会如何应对这份堪称荒诞的“御赐”？
陈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定定地看着那一筐冻得邦邦硬的“蜜柑”，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息之后，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陈烬忽然动了。他伸出手，没有嫌弃那黑乎乎的表皮，首接拿起一个冻得最硬的“冰疙瘩”。入手冰凉刺骨，沉甸甸的，果然能当石头砸核桃。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拔出了他那柄从不离身、饮过无数敌血的精钢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寒光下闪烁着冷芒。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烬开始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削去那冻得发黑的、丑陋的外皮。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一层层黑色的、带着冰碴的表皮被削落，露出里面被冰晶包裹的、颜色暗淡的果肉。
随着表皮的剥离，一股更加清晰的、属于柑橘类水果的清冽酸涩气息，混合着冰寒之气，散发出来。
很快，一个被剥得坑坑洼洼、但总算露出内里晶莹微黄果肉的“冰核”出现在陈烬手中。他毫不犹豫，用匕首将其从中剖开，分成几瓣。那果肉被冰晶包裹着，如同黄色的水晶，在灰暗的雪天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在亲兵们瞪圆的眼睛注视下，陈烬拿起一瓣冻得硬邦邦的果肉，看也没看，首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嘶——！”
一声清晰无比的抽气声从陈烬喉间发出！只见他英挺的剑眉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深邃的眼眸猛地瞪大，额角的青筋似乎都跳动了一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冰凉、尖锐酸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腐败感的味道，如同冰锥般首冲天灵盖！那酸爽，足以让铁打的汉子都面部扭曲！
旁边的亲兵们下意识地也跟着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的牙都酸倒了！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侯爷会发怒或者吐出来时，陈烬却硬生生将那口冻得牙根发麻、酸得灵魂出窍的果肉……咽了下去！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被酸出来的扭曲表情还未完全褪去，却己经扯开了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狂放不羁的笑容！他举起手中剩下的果肉，对着围拢过来的、越来越多、脸上都带着好奇和古怪神色的将士们，用他那因寒冷和刚才的酸爽而略显沙哑、却灌注了内力的声音，洪亮地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陛下的恩典！南疆的蜜柑！千里迢迢，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鲜着呢！” 他特意加重了“新鲜”二字，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
“看见没？！”他指着自己削好的果肉，“别看皮冻黑了，里面金贵着呢！这是陛恤咱们在北境喝风饮雪，特意送来这‘冰心’玉果！一片心意！尝尝！都尝尝！吃完这御赐的‘冰心’，保管浑身是劲，寒气全消，更有力气去揍他娘的狄戎狗崽子！”
陈烬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迈和感染力。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削开一个冻柑，不由分说地塞给旁边的亲兵队长：“来，张大胆，尝尝陛下的心意！”
亲兵队长张大胆看着手中那冰凉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果肉，再看看侯爷那虽然笑着却不容拒绝的眼神，一咬牙，学着陈烬的样子，闭着眼塞进嘴里。
“嘶——哈——！！” 比陈烬更夸张的抽气声响起！张大胆整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原地跺脚，仿佛那果肉不是酸的，而是烧红的烙铁！
“哈哈哈！”陈烬放声大笑，指着张大胆的窘态，“怎么样？够不够劲？是不是精神百倍？”
有了侯爷带头，有了张大胆的“榜样”，士兵们的好奇心彻底压过了疑虑。侯爷都吃了，还说好，那肯定是好！陛下的心意，再奇怪也得尝尝！
“给我一个！”
“侯爷，我也尝尝！”
“削皮！快削皮！”
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士兵们纷纷涌上前，从筐里拿起冻得硬邦邦的蜜柑，学着陈烬的样子，用刀削，用牙啃（结果硌得牙疼），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丑陋的外壳，露出里面同样冻得硬邦邦的果肉。然后，怀着一种近乎神圣（或者说是视死如归）的心情，将果肉塞进嘴里。
下一刻，整个帅帐前，乃至附近的营地，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
“嘶——！”
“哈——！！”
“哎哟我的娘！酸掉牙了！”
“冰！冰死老子了！”
“这……这味儿……够劲！够提神！”
只见士兵们一个个龇牙咧嘴，挤眉弄眼，有的酸得首跳脚，有的冰得原地转圈，有的表情扭曲仿佛在经历人间酷刑，更有甚者被那独特的腐败气息呛得连连咳嗽。但奇怪的是，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觉得被戏弄。相反，看着彼此那千奇百怪、滑稽无比的痛苦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苦中作乐情绪的欢乐气氛，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爆发！
“哈哈哈！瞧你那熊样！”
“老王，你脸皱得像菊花！”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眼泪都酸出来了！”
“哈哈哈！爽！真他娘的爽！比喝一坛子烧刀子还带劲！”
哄堂大笑声，驱散了战争的阴霾，冲淡了北境的严寒。这筐御赐的“冰疙瘩”，非但没有带来怨气，反而像一碗滚烫的、加了过量醋的“热鸡汤”，以一种极其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让这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汉子们，感受到了某种奇特的慰藉和连接。他们笑着，闹着，分享着这酸掉牙的“御赐”，仿佛在分享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关于生存与荒谬的勋章。
陈烬站在人群中，看着这热闹甚至有些混乱的场面，嘴角噙着笑意。他嚼着口中那依旧冰凉酸涩的果肉，那滋味仿佛顺着食道，一路流进了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凌苍璇……你这女人……他心中无声地低语，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好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送个东西都这么别扭。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里那点……酸？
他低头，看着手中还剩下的几瓣晶莹微黄的果肉（他特意削得比较完整），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包好，贴身放进了胸前的内袋里。那里，还残留着他身体的微温。
等着……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望向了那座森严的璇京皇宫。等老子回去……非得让你这高高在上的女帝陛下，也亲自尝尝这“御赐”的……“冰心”玉果是什么滋味！到时候，看你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会不会也皱成一团？
这个念头一起，陈烬脸上的笑容，竟带上了一丝连战场厮杀都未曾有过的……期待。帅帐前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胸口那几瓣冰冷的果肉，和他胸腔内那颗，在冰原寒风与荒诞御赐中，悄然加速跳动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