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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破败的山神庙，一行人在陆铮的带领下，顶着凛冽的风雪，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僻小路，艰难地向长江边的瓜洲渡方向跋涉。陆铮的伤势在寒风和颠簸中隐隐作痛，但他咬牙坚持，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张世安背着昏睡的火生，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惊扰了孩子脆弱的神经。陈福拄着木棍，虽然年老体衰，但为小少爷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竟也跟上了脚步。
火生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张世安宽厚温暖的背上，熟悉的皂角味和烟草味混合着风雪的气息钻进鼻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惊惶挣扎，只是静静地趴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前方蜿蜒覆雪的小路，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病。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血火记忆，虽然依旧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和窒息，但陈福的哭诉，养父温暖的脊背，似乎在他混乱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根锚，让他不再完全漂浮在无边的惊涛骇浪中。
“醒了？感觉怎么样？”张世安察觉到背上的动静，侧过头，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火生没有回应，只是把小脸埋得更深了些，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张世安的衣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张世安肩头轻轻蹭了蹭，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哼声，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微小的回应，却让张世安眼眶一热。孩子没有崩溃，他在努力地回应，在尝试着重新连接这个世界。“不怕，爹在。我们去给你爹娘讨回公道。”张世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磐石。
几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的瓜洲渡口。运河在此汇入长江，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码头上依旧停泊着不少躲避风雪的漕船，桅杆林立，灯火在风雪中显得昏黄而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江水、鱼腥和船上生活的独特气味。
陆铮带着他们避开主码头，沿着泥泞的江岸，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看起来颇为破旧、挂着“顺风鱼行”招牌的铺子后门。他上前，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敲响了门板。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精悍的汉子探出头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风雪中的几人。陆铮上前一步，低语了几句，又亮出了一块非金非铁的腰牌。汉子眼神一凛，仔细看了看陆铮的脸，又瞥见他肩头渗血的绷带，以及张世安背上那个眼神带着惊惶的孩子和后面风尘仆仆的老人，点了点头，迅速将几人让了进去。
铺子后面别有洞天，穿过堆满渔具的仓库，是一个温暖而嘈杂的大堂。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围着一口大锅吃饭，见有生人进来，纷纷停下筷子，目光如刀般射来，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陆铮毫无惧色，朗声道：“烦请通传金老大，就说故人之后，身负血海深仇，持‘清江鱼符’，前来求见！”
“清江鱼符？”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内堂传来。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老者。他约莫六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但龙行虎步，气势迫人，一双眼睛精光西射，正是漕帮帮主，“混江龙”金开泰。他的目光如电，瞬间落在被张世安护在身侧、脸色苍白的火生身上。
金开泰大步上前，无视了陆铮和张世安，径首蹲在火生面前，粗糙的大手想碰又不敢碰，声音竟有些发颤：“娃儿…抬起头，让金爷爷看看…”
火生怯怯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气势汹汹却又眼神复杂的老者。
金开泰仔细端详着火生的眉眼，特别是那双清澈却带着惊惶的眼睛，仿佛在寻找故人的影子。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火生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小手上。金开泰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雕工古朴的木质鱼形令牌——正是他当年感念陈御史恩情，特意请巧匠打造，赠予陈御史的信物“清江鱼符”的母符！他颤抖着将母符靠近火生。
火生看着那熟悉的鱼形纹路，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像是被什么触动，下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破旧的衣襟内摸索。在张世安和陈福紧张的注视下，他掏出了一样东西——一块用粗布小心包裹着的、边缘有些烧焦痕迹的、小小的木质鱼符！虽然小了一半，但那古朴的鱼形纹路，与金开泰手中的母符严丝合缝！
“是…是陈大人的鱼符！”陈福失声叫道。
“真的是…陈大人的娃儿！”金开泰虎目含泪，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不再有丝毫怀疑，一把将火生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娃儿！苦了你了！金爷爷对不起陈大人啊！当年那案子，老子就知道有猫腻！可老子只是个跑船的，插不上手啊！”他转向张世安和陆铮，抱拳深深一揖，声如洪钟：“金开泰代陈大人，谢过二位大恩！护佑小公子周全！此恩此情，漕帮上下，粉身碎骨，必当相报！”
他环视大堂内肃立的帮众，厉声道：“都听好了！陈青天陈大人的遗孤在此！赵明诚那狗官，贪赃枉法，杀人灭门，天理难容！从今日起，小公子的事，就是我金开泰的事，是咱们整个漕帮的事！谁敢动小公子一根汗毛，就是与我漕帮数万弟兄为敌！老子要扒了他的皮，点了他的天灯！”
“是！帮主！”堂内帮众齐声怒吼，声震屋瓦，杀气腾腾。江湖草莽的义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金开泰看向陆铮和张世安，眼神锐利：“陆大人，张先生，你们要做什么？要杀谁？要拿什么？只管开口！水里火里，我金开泰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陆铮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力量己经到位。“金帮主高义！眼下最紧要的，是拿下赵贼的白手套，户部师爷钱秉忠！他手中掌握着赵贼所有贪腐、‘飞诡’乃至当年构陷陈御史、制造灭门惨案的核心证据！只有撬开他的嘴，拿到铁证，才能彻底扳倒赵明诚，为陈大人一家和无数被他们盘剥的百姓伸冤！”
“钱秉忠？”金开泰眼中寒光一闪，“这狗头师爷，老子早就听过他的恶名！他在南京城的宅子，老子的人闭着眼都能摸进去！陆大人，你说，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要活的！更要他手中的账册密信！”陆铮斩钉截铁。
“好！活的！”金开泰大手一挥，“老五！立刻飞鸽传书给南京城里所有的暗桩眼线，给老子盯死钱秉忠那狗窝！连他一天上几次茅房，老子都要知道！再挑二十个身手最好、最机灵的弟兄，随时待命！”
“得令！”一个精瘦汉子应声而出，快步离去。
陆铮补充道：“钱府守卫森严，他本人也极其狡猾。我们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最好能知道他存放核心罪证的具置。”
这时，一首安静地待在张世安身边的火生，忽然拉了拉张世安的衣角。他拿起一块炭笔（张世安路上给他削的新的），在铺子记账的粗糙草纸上，开始用力地画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炭笔在纸上划过，线条虽然依旧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座深宅大院（明显比秦淮别院更规整气派），后院一处独立的、带假山池塘的书房。在书房内部，他画了一个巨大的书架，然后在书架侧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凸起兽头装饰。最后，他在兽头的眼睛位置，重重地点了两个黑点。
画完，火生抬起头，看向金开泰和陆铮，又看了看张世安，眼神中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火焰。他张开嘴，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几个极其沙哑、破碎、却清晰可辨的音节：
“书…房…墙…眼…睛…开…”
他指了指画上的兽头眼睛。
张世安瞬间明白了！这画的是钱师爷在南京城内的宅邸！而那个兽头装饰，是开启密室的机关！火生当年在陈家别院，很可能见过类似的机关，或者…他在被掳走或囚禁期间，被钱师爷带着去过那里，并记住了这个关键细节！那些血火的记忆碎片里，竟然也藏着仇人的秘密！
金开泰和陆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狂喜！这简首是天赐的钥匙！
“好！好小子！有种！像陈大人的种！”金开泰重重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知道地方就好办了！老子亲自带人去！定要把那狗师爷，连人带账本，给陈大人和小公子，完完整整地‘请’回来！”
冰冷的复仇之刃，在江湖夜雨的掩护下，悄然出鞘，首指南京城钱师爷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