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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主事的威压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后湖库的上空。大部分新册的装帧被迫恢复了旧制，匠户们虽然不解，也只能默默执行。只有张世安和几个最信任的老匠户，利用工余时间和张世安自掏腰包购买的物料，偷偷地为那些至关重要的“永”字头核心册籍进行着加固装订。这项工作只能在夜晚进行，点着油灯，小心翼翼，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抗争。
火生在国子监的日子依旧艰难。虽然孙先生碍于“忠义童子”的名头不敢过分苛责，但冷漠和忽视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孤立和窃窃私语，让火生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比入学前更加封闭。只有在和张世安独处，或者在库房里看着父亲专注修册时，他眼中才会流露出些许光彩。他开始在纸上反复地、无意识地写同一个字，有时是正的，有时是反的，像是被困在某种无声的迷宫里。
这天深夜，张世安和哑婆婆、王二小等人正在一间僻静的值房里，借着微弱的灯光，为最后一批“永”字头核心册籍进行加固装订。火生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穿针走线，在纸上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图形。
突然，一阵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呼喊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后湖寂静的夜空！
“火——！火——！走水啦——！”
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赫然是从火生口中发出的！
张世安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只见火生如同被噩梦魇住，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映着跳跃的灯火，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炼狱！他指着窗外库区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充满惊恐的“嗬嗬”声！
“火生！”张世安心胆俱裂，扑过去一把抱住孩子！火生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小手指依旧死死地指着窗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库……火……爹……跑……”
值房里的王二小、哑婆婆等人也惊呆了！火生开口说话了！但这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的不祥！
几乎就在同时！
“铛！铛！铛！”刺耳的铜锣声在库区内疯狂敲响！
“走水了！东新库！快救火啊！” 惊恐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张世安抱着还在颤抖嘶喊的火生冲出值房！只见库区东侧，那栋刚刚竣工、存放着第一批按旧法装订的普通新册的东新库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新制的木质门窗！
“东新库！”张世安脑中嗡的一声！那里存放的虽然不是最核心的“永”字头册，但也是耗费无数心血新录的册籍！更重要的是，东新库紧邻着正在存放核心册籍的主库区！
“二小！快去叫人！打水！沙土！”张世安瞬间从震惊中清醒，厉声吼道！他将火生塞到哑婆婆怀里，“婆婆！看好火生！别让他乱跑！” 自己则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存放水缸和救火工具的地方！
库区再次大乱！匠户们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地冲出来，看到冲天的火光，无不骇然失色！恐惧的记忆瞬间被唤醒！有人惊恐地呆立当场，有人下意识地想逃跑！
“都愣着干什么！”张世安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提着两桶水，浑身湿透，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混乱的人群，“拿桶！拿盆！去湖边打水！沙土堆在那边！快！堵住火势，别让它烧到主库！”
他的镇定和怒吼，瞬间压下了恐慌。匠户们看到副主簿身先士卒，心中的慌乱稍定。王二小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匠户，拼命地敲着锣，组织人手。
“听张头儿的！快！打水！”
“沙土！用沙土压！”
“拆掉东新库和主库之间的杂物！隔断火路！”
混乱中，一道矮小的身影却挣脱了哑婆婆的手，像一道影子般冲向火光最盛的方向！是火生！
“火生！回来！”哑婆婆惊恐地呼喊。
火生仿佛听不见，他的小脸在火光映照下异常苍白，眼神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冲到东新库附近，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但他不管不顾，小小的身体奋力地拖拽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装满沙土的麻袋，朝着火场边缘拖去！一边拖，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却无比清晰的呼喊：
“爹！这边！沙……土！压……压住它！”
那不再是梦魇般的呓语，而是清晰、急切的指令！
张世安正和几个匠户奋力泼水，压制试图蔓延的火舌。听到火生那嘶哑却清晰的喊声，他猛地回头！看到火生那小小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奋力拖拽沙袋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房！
“火生——！”张世安嘶吼着，目眦欲裂！他丢下水桶，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将火生和那袋沙土同时抱起，远离火场边缘！
“爹！沙……土……压……”火生在他怀里，依旧指着火场，小脸上满是烟灰和焦急的泪水。
“好！好！爹知道！爹知道了！”张世安声音哽咽，将火生放到安全处，对赶来的哑婆婆喊道，“婆婆！看好他！” 自己则扛起那袋沙土，如同愤怒的犀牛，狠狠砸向一处窜起的火头！
“跟我来！用沙土压！”张世安的声音带着血性，响彻火场！
匠户们看到连副主簿年幼的儿子都在拼命，士气大振！更多的人扛起沙袋，冲向火场边缘，用沙土覆盖、压制火势！
在众人的拼死扑救下，加上新库间隔较大、主库区防火措施相对完善，火势终于被控制在了东新库范围内，没有蔓延到主库和存放核心册籍的区域。当最后一缕火苗被沙土扑灭，东新库己烧塌了大半，里面的新册籍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张世安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浑身湿透，沾满泥灰。他紧紧抱着同样狼狈不堪、却不再颤抖嘶喊的火生。孩子依偎在他怀里，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
“爹……”火生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在烟熏火燎后显得格外清亮，他看着张世安，用依旧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火……灭了。册子……没烧完。”
这一声“爹”，这一句完整的话语，如同天籁，瞬间击碎了张世安所有的疲惫和惊悸。泪水混杂着脸上的泥灰，汹涌而下。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对，火灭了！册子保住了！火生……你救了大家！你说话了！真的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