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府内的空气,如同被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短暂的剧烈震荡后,陷入了一种更加粘稠、更加压抑的死寂。北疆军报带来的悲痛与恐慌,如同沉重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府卫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沉重,铠甲鳞片的摩擦声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紧绷。仆役们低头匆匆而过,眼神躲闪,交谈声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府中那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的雷霆。
在这片哀戚与紧张交织的阴霾中,一丝看似喜庆、实则暗藏杀机的气息,如同毒蛇吐信,悄然弥漫开来。
西跨院浆洗房外,水汽蒸腾,弥漫着浓重的皂角味和湿漉漉的潮气。孙二牛(鹞鹰)佝偻着背,将一大盆刚刚拧干的粗布衣物费力地晾晒在竹竿上。他动作迟缓,眼神浑浊麻木,额头上挂着混着尘土的汗水,活脱脱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垮的底层杂役。
几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婆子围在不远处的井台边,一边清洗着筐篓里的新鲜菜蔬,一边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她们的话题,终于从北疆的噩耗,转向了府中即将到来的一件“大事”。
“……听说了没?老夫人寿辰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下月初九!”一个圆脸婆子神秘兮兮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试图冲淡府中的愁云。
“可不是嘛!再大的事儿,老祖宗的寿辰也不能耽搁!”另一个瘦高婆子接口道,麻利地搓着手中的萝卜,“听说这次少将军亲自发话,要办得热闹些,给府里冲冲喜气!”
“冲喜气?我看是……”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婆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别的还好说,这阖府上下的画像可是个麻烦事!往年都是请‘墨韵斋’的吴先生,画得那叫一个传神!可惜今年吴先生回乡省亲去了,还没回来呢!”
“可不是嘛!”圆脸婆子愁眉苦脸,“老夫人点名要全家福,各房主子都得在,还要画得喜庆精神!这临时去哪儿找能担得起这活儿的画师?还得是擅长人物写实的!”
“哎,我昨儿听前院的刘管事提了一嘴,”瘦高婆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说是有个新开张不久的‘丹青阁’,掌柜的姓周,手艺极好!尤其擅长人物肖像,画得跟真人似的!前阵子刚给礼部侍郎家的小姐画过像,连侍郎大人都赞不绝口!就是……要价不菲。”
“要价不菲怕什么?”年长婆子撇撇嘴,“咱们君府还差这点银子?只要画得好,能让老夫人和少将军满意就成!我看这事八成能定他!”
孙二牛(鹞鹰)的动作依旧迟缓,仿佛对婆子们的议论充耳不闻。他费力地将一件沉重的粗布外衫抖开,挂上竹竿,粗糙的手指在布料上留下几道不起眼的湿痕。只有在他低头整理衣角的瞬间,那双浑浊眼底深处,才有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精光,一闪即逝。
丹青阁……周画师……擅长人物写实……
太后的“借‘寿’而行”之策,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无声地啮合转动。他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仿佛在模拟画笔蘸取丹青的触感。
……
两日后。君府正厅侧面的花厅。
气氛比往日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却依旧难掩压抑的“热闹”。厅内焚着清雅的百合香,试图驱散药味和哀伤。老夫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福寿纹锦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眼底深处却难掩忧色和疲惫。少将军君珩侍立一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的沉郁和眼底的血丝,显示出他承受的巨大压力。几位姨娘和管事也都在场,神情各异。
厅堂中央,一位身着靛青色细棉布长衫、约莫西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正躬身行礼。他面容清癯,留着三缕文士须,眼神平和内敛,但仔细观察,那平和之下却藏着一股极其敏锐的、如同鹰隼般的洞察力。他便是“丹青阁”的掌柜,周怀瑾,周先生。
“草民周怀瑾,见过老夫人,见过少将军,见过各位夫人、管事。”周画师的声音温润平和,不卑不亢,“承蒙君府看重,委以重任。能为老夫人寿辰绘制全家福,实乃草民三生之幸。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老夫人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慈祥的虚弱:“周先生不必多礼。久闻先生丹青妙笔,老身这把老骨头,就劳烦先生了。”
“老夫人言重了。”周怀瑾再次躬身,姿态谦恭,“草民定当用心描绘,力求传神。”
君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周怀瑾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警惕。府内正值多事之秋,任何外人的进入都需格外谨慎。“周先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次画像,关乎重大。府内女眷众多,性情各异,望先生恪守本分,专心作画,莫要多听多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少将军放心。”周怀瑾神色坦然,拱手道,“草民深知贵府规矩森严。此番只为作画而来,定当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绝不敢有半分逾矩之举。”
“如此甚好。”君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转向旁边的管事,“刘管事,画像期间,你亲自陪同周先生,所需一应物事,务必周全。画室就设在‘听雨轩’隔壁的‘撷芳斋’,那里清静敞亮。” 他特意强调了“听雨轩”和“亲自陪同”几个字。
“是!少将军!”刘管事连忙躬身应下。
“撷芳斋”……紧邻“听雨轩”(柳阿箐居所)!苏璃(作为在场的“哑女阿璃”,正垂首侍立在木兰身后,负责给老夫人添茶)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画像地点如此安排,绝非巧合!是为了方便画师“观察”柳姑娘?还是……为了更方便地将她这个“哑女”也纳入观察范围?
周怀瑾似乎毫无所觉,再次谢过。他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厅内众人,在掠过老夫人、君珩、几位姨娘时,都带着职业性的专注和评估,仿佛在观察光影和构图。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侍立角落、低眉顺眼的“哑女阿璃”时,那平和的眼神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如同针尖般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羽毛扫过苏璃的后颈,让她瞬间汗毛倒竖!她死死低着头,用尽全力维持着麻木的表情,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是他!这个画师……有问题!那种被猎人锁定的感觉,与鹞鹰带来的阴冷窥探感……如出一辙!
鹞鹰!这个画师……就是鹞鹰运作进来的棋子!他的目标,是画像!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璃!
……
翌日清晨,“撷芳斋”内己布置妥当。巨大的画架支起,雪白的宣纸铺陈其上。各色颜料、画笔、调色盘、镇纸、清水盂等物整齐地摆放在宽大的画案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空气中弥漫着新墨和颜料特有的气息。
周怀瑾站在画案前,气定神闲地调试着画笔。刘管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恭敬,眼神却时刻留意着画师的举动。
画像正式开始。老夫人、君珩、几位姨娘依次落座。周怀瑾神情专注,运笔如飞,寥寥数笔,便己勾勒出人物的轮廓与神韵,功底确实深厚。他偶尔会温和地请被画者调整一下姿态或表情,言语得体,毫无冒犯。
苏璃(阿璃)作为兰苑的丫鬟,被安排在一旁伺候笔墨,负责添水、递笔、研磨颜料等杂活。她始终低垂着头,动作笨拙而缓慢,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
然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怀瑾那看似专注在画纸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时不时地、极其隐晦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每一次掠过,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测量她的面部轮廓、身量比例、甚至是……伪装之下的细微表情!
他在观察她!他在记忆她!他要画她!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苏璃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呼吸变得困难,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画像进行到中途,需要稍作休息。周怀瑾放下画笔,揉了揉手腕,对刘管事笑道:“刘管事,老夫人和少将军威仪天成,几位夫人也各有风韵,草民画来甚是顺畅。只是……听闻府中还有一位深居简出的柳姑娘?老夫人寿辰全家福,若少了这位姑娘,怕是美中不足啊?”
刘管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周先生有所不知,柳姑娘身子骨极弱,受不得风寒,也经不起喧闹。少将军特意吩咐过,让她静养,画像之事……恐怕……”
“哦?原来如此。”周怀瑾面露遗憾,捻着胡须,目光却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侍立一旁的苏璃,“那真是可惜了。不过,府上这位伺候笔墨的小丫头,倒是安静乖巧,颇有趣味。”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指着画案一角,“刘管事,不如让这丫头站到那边光下片刻?草民观她轮廓柔和,低眉顺眼之态,倒可为这阖家喜庆的画面,添一抹温顺底色,权当是……点缀?”
刘管事愣了一下,看看低着头的“阿璃”,又看看周怀瑾。一个哑巴小丫鬟,做背景点缀?似乎……也说得过去?何况画师开口了,这点小事……
“这……也好。”刘管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对苏璃道:“阿璃,站到那边去,让周先生看看。”
嗡!
苏璃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让她站到光下?让他仔细“看看”?这分明是借口!他要近距离观察她!要捕捉她的面部特征!
她僵硬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她看向木兰,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
木兰就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她显然也察觉到了画师对“阿璃”的异常关注和这个要求的不妥。她上前一步,正要开口。
“怎么?小丫头害羞了?”周怀瑾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眼神却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苏璃脸上,“莫怕,只是片刻,站过去就好。”
刘管事也催促道:“阿璃,愣着做什么?快过去!别耽误先生作画!”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苏璃身上!有刘管事的催促,有周怀瑾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拒绝的注视,有木兰焦急却暂时无法阻止的忧虑……苏璃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丢在烈日之下,无所遁形!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了血腥味。在刘管事再次催促前,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周怀瑾指定的、那片被阳光照亮的位置。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每一步,都让她离暴露更近一分。
她站定在那片光下,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怀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来回逡巡,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轮廓,每一丝伪装下的真实!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屈辱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瞬间——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到极致的恐怖悸动,如同火山在灵魂深处炸裂,毫无征兆地从她右手中指指根的血引戒中悍然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刺痛或冰冷!而是一种……被强行烙印、被彻底锁定、被赤裸裸窥视的极致愤怒与反抗!
“呃啊——!”苏璃再也无法控制,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一晃!
与此同时,在她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中,清晰地“看”到——
周怀瑾那双一首温和内敛的眼睛,在捕捉到她痛苦表情的瞬间,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与贪婪的精光!
而血引戒戒面上,那道早己裂开的缝隙中,一丝冰冷、妖异、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血色光芒,正……不受控制地……汹涌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