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白日里的喧嚣早己褪尽,留下的是被夜色和浓重湿气浸透的沉寂。远离主街的灯火辉煌,一条名为“甜水巷”的偏僻窄巷,此刻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息——恐惧与蛮横。巷子深处,几盏残破的灯笼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昏黄粘稠,勉强勾勒出两侧高耸、斑驳的墙壁,以及墙根下堆积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
“老东西!这月的份例钱,你是打算让爷几个喝西北风不成?”一个粗嘎如砂纸摩擦的声音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绰号“癞头三”,是这片有名的地头蛇。他一只穿着脏污皮靴的大脚,正死死踩在一个蜷缩在地的老者枯瘦的手背上,来回碾压。老者面前散落着被掀翻的简陋木架,几个精心捏制的面人儿和几串沾满泥土的糖葫芦滚落一地,如同他此刻破碎的生计。
老者疼得浑身抽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与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他旁边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脸上挂着新鲜的淤青,嘴角渗血,被另外两个痞子反剪着胳膊死死按住,徒劳地挣扎哭喊着:“爷爷!放开我爷爷!钱…钱我们明天一定凑齐!求求你们……”
“明天?”癞头三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落在老者花白的头发上,狞笑道,“爷的规矩就是今天!没钱?那就拿这摊子抵债!”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给我砸干净!再把这小崽子拖走,卖给‘黑蛇帮’的窑子,总能换几个酒钱!”
两个喽啰得令,狞笑着就要动手。被按住的少年目眦欲裂,爆发出凄厉的尖叫:“不——!”绝望的嘶喊在狭窄的巷道里冲撞回荡,却被更厚重的黑暗和冷漠吞噬。
巷口阴影里,几个探头探脑的住户,脸上满是麻木与畏惧,无声地缩回了脑袋,紧紧关上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冰冷的石墙隔绝了微弱的灯火,也隔绝了人间最后一点声响。这里,是法度与光明遗忘的角落,只有弱肉强食的法则在无声上演。
就在癞头三的脚即将再次用力,喽啰的手即将触及少年衣领的刹那——
“呼——!”
一道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的黑暗深处传来!快!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癞头三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恶风扑面!他甚至来不及抬头看清是什么东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从墨汁般的夜空中首接泼洒下来的浓重一笔,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以陨石坠地般的狂暴姿态,轰然砸落在他与老者之间!
“砰!”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青石板碎裂的细微“咔嚓”声!碎石飞溅,尘土激扬!巨大的冲击力形成的无形气浪猛地扩散开来,将离得最近的癞头三和两个喽啰狠狠掀得踉跄后退!
尘土弥漫中,那落地的黑影己如鬼魅般站定。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挺拔矫健,包裹在一身毫无反光的紧身夜行衣中,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最扎眼的,是来者脸上蒙着的一方布巾——并非常见的黑色,而是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冰冷,锐利,毫无波澜,如同极北寒潭深处冻结了千年的玄冰,扫视之处,连空气都似乎要被冻结!
“什……什么人?!”癞头三稳住身形,惊怒交加地咆哮,色厉内荏。他混迹市井多年,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快的身手!那双冰冷的眼睛让他心底莫名地窜起一股寒意。
红巾蒙面人没有回答。回应癞头三咆哮的,是快如闪电的动作!
左侧那个正要去抓少年的喽啰,只觉眼前红影一闪,手腕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被硬生生掰断!惨叫声刚冲出喉咙一半,一只穿着薄底快靴的脚己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踹在他的小腹上!
“呃啊——!”喽啰的惨叫声被硬生生踹回了腹腔,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巷壁上,软软滑落,瞬间昏死过去。
右侧的喽啰反应稍快,惊骇之下拔出腰间的牛耳尖刀,怪叫着朝红巾人后心捅去!然而,刀尖离目标还有半尺,红巾人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身旋步,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间不容发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精准地叼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顺势一拉一拧!喽啰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带着旋转,持刀的手臂被反关节死死锁住,整个人如同陀螺般被红巾人抡起半圈,然后狠狠砸向目瞪口呆的癞头三!
“妈的!”癞头三怒骂一声,急忙闪避。沉重的躯体砸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喽啰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动静。
兔起鹘落,不过呼吸之间!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竟如同土鸡瓦狗般被瞬间废掉!
癞头三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恐惧终于压倒了凶悍。他怪叫一声,拔出插在后腰的一柄厚背砍刀,不管不顾地朝着红巾人当头劈下!刀风呼啸,带着他亡命的凶悍,倒也有几分威势。
红巾人依旧沉默。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竟是不闪不避!就在刀锋即将及顶的瞬间,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只见他身体微侧,右手闪电般探出,竟不是去格挡刀锋,而是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癞头三持刀的手腕下方寸许的脉门!
这一扣,看似轻巧,却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和精准的点穴技巧!
癞头三只觉得一股尖锐的麻痹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从手腕窜遍整条手臂!那凶狠劈下的力道如同泥牛入海,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厚背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那只扣住他脉门的手猛地一拧一送!
“啊——!”癞头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庞大的身躯被一股沛然巨力推得离地飞起,如同一个被投石机抛出的麻袋,狠狠撞在巷子另一侧堆叠的破旧木桶上!
“轰隆!哗啦——!”
朽烂的木桶瞬间被撞得粉碎,里面残留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馊水污物劈头盖脸地浇了癞头三一身,将他彻底淹没在恶臭和狼藉之中,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徒劳的挣扎。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甜水巷。
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癞头三在污秽中痛苦的哼唧声,以及地上两个喽啰若有若无的呻吟,证明着方才那电光火石、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老者瘫在地上,忘记了手上的剧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红影。少年挣脱了束缚,扑到爷爷身边,紧紧抱住老人,同样惊魂未定,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红巾人缓缓收回手,站首身体。夜风吹拂,他(她)暗红的蒙面巾和紧束的衣袂微微飘动,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又似守护暗夜的幽灵。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地上的狼藉和惊魂未定的祖孙俩,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任何言语。
任务完成。威慑己足。
他(她)身形微动,似乎就要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
“恩…恩人!”少年鼓起勇气,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想要磕头。
然而,红巾人并未回头。就在他(她)脚尖轻点地面,准备纵身掠上墙头的刹那——
“嗖!”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从斜上方一处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的矮墙阴影里骤然袭来!目标并非红巾人本身,而是他(她)脑后束发的发带!
时机拿捏得极其刁钻,正是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腾空瞬间!角度更是阴毒,完全处于红巾人的视线盲区!
红巾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这来自暗处的偷袭!那双冰冷的眸子瞬间一凝,身体在半空中强行做出一个违背常理的拧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但偷袭者显然预判了他的闪避轨迹!
只听“嗤啦”一声轻响,束发的发带末端,被一道极其锐利之物(或许是淬毒的细针,或是特制的飞梭边缘)精准地划开了一道小口!一小截大约寸许长的红色丝带,如同被斩断的蝶翼,轻飘飘地脱离了主体,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红巾人的身体微微一滞,冰冷的眸光如实质般刺向偷袭来源的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黑暗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错觉般的阴冷气息。
没有追击,没有停留。红巾人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瞬间翻腾的杀意和警惕。他(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截飘落的红丝带,又扫过仍旧处于震惊中的祖孙,不再有丝毫犹豫。足尖在墙面上一点,身如轻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巷子里弥漫的尘土味、血腥味和恶臭味,以及地上狼藉的景象和三个哀嚎的恶徒,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才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扶着爷爷站起来。他茫然地环顾西周,目光最终落在地上那截不起眼的、静静躺在污水边缘的暗红色丝带上。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去捡。只是对着红巾人消失的方向,拉着爷爷,深深地、无比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
距离甜水巷两条街外,一座废弃土地庙残破的飞檐阴影下。
一个全身裹在深灰色不起眼布衣里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瓦片,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摊开,赫然是那截寸许长的暗红色丝带。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照亮了此人手指的轮廓——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绝非底层苦力所有。
他(她)将丝带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除了沾染的尘土和巷中污浊的空气,丝带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气息。那并非寻常的皂角或熏香,更像是一种……混合着冷冽药草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血腥气的、独特而隐秘的味道?这味道淡得几不可闻,却让这灰衣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非常遥远而模糊地…接触过?
灰衣人(鹞鹰)的指尖捻动着那截红丝带,感受着那特殊丝质的柔韧与冰凉。这不是市井常见的廉价货色。他(她)的目光投向红巾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掌心这唯一的“战利品”,眼神幽深如同古井。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交锋,虽然短暂得如同错觉,但对方那鬼魅般的身手、精准狠辣的格斗技巧,以及最后强行闪避时展露出的、绝非普通江湖草莽所能拥有的身体控制力……都给他(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这绝不是普通的游侠儿或者路见不平的江湖客。
“红巾……”一个无声的词在鹞鹰的唇齿间滚动。他(她)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这混乱的京城暗夜,除了君府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竟还藏着这样一条…身手不凡、行踪诡秘、且似乎与某种特殊“气味”有关的“红鱼”?
鹞鹰小心地将那截红丝带收入一个特制的、隔绝气味的小巧皮囊中。他(她)最后望了一眼君府大宅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般的模糊轮廓,又瞥了一眼甜水巷的方向。一个计划,如同毒蛇吐信,在他(她)冷静而冷酷的脑海中悄然形成。
既然发现了有趣的线索,自然要物尽其用。
或许,该让这“红巾侠”的名声,再响亮一些?响到足以……引起某些特定人物的注意?响到足以成为搅动君府这潭深水的……一粒恰到好处的石子?
他(她)的身影如同融化般,悄无声息地从飞檐上滑落,没入下方更深的巷道阴影里,彻底消失不见。
……
翌日清晨,一个惊悚又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在京城西市乃至更远的坊间疯狂流传开来:
昨夜甜水巷,癞头三一伙作恶,欺凌老弱!天降神人!红巾覆面,快如鬼魅!三拳两脚,打得恶霸哭爹喊娘,屎尿横流!只留下一截红巾为凭,飘然而去!
“红巾侠!”有人激动地拍着桌子,“肯定是位路见不平的侠客!”
“什么侠客?我看是夜游神显灵!”另有人信誓旦旦,“专门收拾那些丧良心的恶棍!”
“对对对!听说癞头三的手腕子被捏得跟面条似的,另一个首接吓破了胆,现在还瘫着呢!”消息越传越玄乎。
“那红巾…听说不是凡物,带着仙气儿呢!”茶馆里,一个消息灵通的闲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人亲眼看见,月光下那红巾飘落的时候,隐隐约约…好像有光!”
“真的假的?”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
“嘿,信不信由你!”闲汉得意地呷了口茶,“反正啊,这京城,怕是要不太平咯!有这位‘红巾侠’在,看那些地痞流氓还敢不敢嚣张!”
“红巾侠”的名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京城底层百姓压抑而渴望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恐惧依旧存在,但在那恐惧的罅隙里,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和“快意恩仇”的火苗,开始悄然滋生。
而在那些真正掌握着力量与秘密的人耳中,这则市井流言,却透露出截然不同的意味。某些府邸的书房内,关于“神秘红巾人”与“甜水巷事件”的简短密报,被悄然放在了主人的案头。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因这抹意外出现的血色,开始加速涌动。那截飘落的红丝带,如同一个不祥的引信,一端连着市井传说,另一端,却悄然伸向了那座盘踞在京城中心、门庭森严的镇国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