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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冬，长安的第一场雪裹着碎冰砸在未央宫铜雀瓦当上。刘彻握着霍光的手，将那枚刻着"侍中"二字的玉牌按进少年掌心，青铜烛台上的火苗被穿堂风撩得左右摇曳，映得少年剑眉星目间泛起冷光。"从今日起，你便随侍朕身。"帝王声音裹着浓重鼻音，自甘泉宫那场大病后，他的咳嗽愈发频繁，"记住，要像去病当年那样，眼里只看得见朕。"
霍光垂首应命，余光瞥见案头堆积的西域舆图。自从李广利凯旋，汗血宝马的嘶鸣响彻上林苑，可刘彻望着那些神骏生灵时，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阴云。十二岁入宫的霍光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陛下要的从来不是几匹宝马——大宛之战后，李妃兄长封侯拜将，卫氏一门却愈发沉寂，这才是未央宫真正的风向。
与此同时，陇西郡的戍卒在玉门关外发现了蓬头垢面的身影。张骞被匈奴扣留十年，辗转月氏、大夏诸国，归来时羊皮袄结满冰碴，腰间那枚汉武帝亲赐的节杖只剩半截秃木，唯有旄牛尾的残缨还在朔风中倔强飘动。消息传入长安那日，刘彻正在宣室殿批阅军报，狼毫突然在竹简上洇出墨团。"快！备车！"他踢翻案几，龙袍下摆扫落满案简牍，惊得宦官们连滚带爬去牵御马。
灞水之畔，张骞扑通跪倒在雪地里，额头沾满泥浆："臣不辱使命......"话音未落便昏厥过去。刘彻颤抖着伸手搀扶，触到的却是嶙峋瘦骨。当夜未央宫灯火通明，太医令带着十二名医官轮番诊治，刘彻守在病榻前，听着张骞在高热中呓语："大月氏......大夏商路......乌孙王......"忽然想起建元三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带着百余名随从踏出长安城，如今归来却只剩孤身一人。
当张骞终于苏醒，掖庭织室连夜赶制的蜀锦官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西域三十六国，臣己探明地理、风俗、兵力......"张骞捧着一卷羊皮舆图，指节因长期握笔龟裂出血，"大宛以西，皆慕汉之富庶，若通商路，可断匈奴右臂。"刘彻抚过舆图上歪歪扭扭的标注，突然将案上的西域葡萄酿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滴在舆图上，晕开一片暗红。
而在长安城郊的龙门村，司马迁正将最后一卷竹简捆扎整齐。烛火下，《史记》一百三十篇终于成书，从黄帝本纪到今上实录，笔尖饱蘸着三十载游历山河的心血。他着竹简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题记，恍惚看见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当《史记》呈入未央宫，刘彻斜倚在豹皮榻上，漫不经心地展开竹简。起初还带着几分兴致，读到"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时微微颔首，可翻到《平准书》记载盐铁官营之弊，指尖骤然收紧。当翻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关于霍去病之死的记载时，他猛地将竹简摔在地上，怒喝：“司马迁，你当真冥顽不灵！来人将其抓来”
御史台的缇骑闯入太史令府时，司马迁正在誊抄副本。面对寒光闪闪的兵刃，他将最后一卷竹简小心翼翼收入木匣，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长衫，从容随官兵而去。宣室殿内，刘彻指着散落在地的竹简咆哮："商贾豪民兼并之害？盐铁专营扰民？你这是在谤讪朝廷！还有去病乃田氏余孽毒杀，你却置朕的旨意于不顾！”"
司马迁挺首脊梁，声音不卑不亢："史家之责，在于实录。古有董狐首笔，今有迁据事而书，一字不可改。去病将军之死，臣不敢妄改。"
"好个不可改！"刘彻抓起案上的青铜砚台掷去，砚台擦着司马迁耳畔砸在墙上，溅起一片墨渍，"来人！将此狂徒下狱，施以宫刑！"
消息传到丞相府时，李守正在临摹《峄山刻石》。狼毫在"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的字样上顿住，他望着宣室殿方向，浑浊的眼中泛起笑意。当夜，这位三朝老臣不顾风雪，拄着鸠杖闯入未央宫。
"陛下息怒。"李守颤巍巍跪倒在丹墀下，"司马迁虽狂悖，然其书中亦多有称颂陛下之功。北击匈奴、开通西域、罢黜百家......此等伟业，可盖高祖文帝也。"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抄录，上面密密麻麻圈着《史记》中歌功之语，"若因一言之失杀此良史，后世恐说陛下不能容人，反损陛下威名。"
刘彻的手指叩击着龙椅扶手，发出规律的声响。烛火将李守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扭曲成奇异的形状。良久，他终于开口："传旨，免司马迁宫刑，罚为中书令，戴罪编修《武帝本纪》。"
当张骞在未央宫前殿展开西域诸国进献的奇珍异宝时，霍光正站在刘彻身后捧着貂裘披风。琉璃盏里的葡萄酒折射出五彩光芒，恍惚间，少年仿佛看见霍去病在狼居胥山封禅的英姿。而司马迁在中书令署重新摊开竹简，笔尖悬在空白处迟迟未落——他知道，真正的历史，从来不在帝王允许的字句里。
长安的雪仍在下，未央宫的钟声混着上林苑汗血宝马的嘶鸣，在暮色中悠悠回荡。李守回到丞相府，将珍藏的景帝年间半两钱重新放入檀木匣。钱币边缘的砍痕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对着虚空喃喃："秦皇汉武，不过一丘之貉。可这史书啊，终究要有人用血来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