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孕七月,婆婆来了
明月七个月的孕肚己经显山露水,像揣着一轮沉甸甸的月亮。
丝绸睡裙的褶皱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随着呼吸起伏,恍若月光在云层中游走。
明月侧卧在浸满薰衣草香气的床褥间,指尖触到腹底柔韧的弧度,那里正传来微妙的震颤——是小家伙在翻身,像一尾银鱼搅动春池,荡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些跃动的金箔顺着橡木纹路流淌,漫过床头柜上翻开的《孕产百科》,停在昨夜未喝完的覆盆子叶茶边缘。
陶瓷杯壁凝结的水珠坠下来,在寂静中发出露滴青石的清响。
明月数着胎动,恍惚看见粉色的脚丫在羊水里划动,像未绽放的荷苞轻叩盛夏的门扉。
窗外的木棉花叶子开始泛黄,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摇曳。
远处飘来烤面包的焦香,混着晾晒棉被的太阳气息,将空气酿成蜂蜜般稠厚的琥珀色。
腹中的律动忽然变得急促,像浪花拍打岸礁的节拍。
明月蜷起发麻的左腿,把温热的手心贴在肚脐右侧隆起的弧度。
掌纹间传来某种神秘的摩尔斯电码,或许是蜷缩的小手在摸索子宫的边界,又或许是某个关于成长的梦境让胎儿蜷起脚趾。
手机在蓝白格纹的孕妇枕下突然震颤,惊落了薄荷叶尖将坠未坠的露珠。
屏幕上跃动的"秦朗"二字被水光折射得忽大忽小,像两尾被困在玻璃缸里的红鲤。
明月蜷着发麻的指尖去够,接通的刹那,秋风忽然卷起纱帘,将沾着烤面包香气的阳光泼了满床。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他的声音裹着岭南水汽漫过来,像梅雨天晾不干的棉布衫贴着耳廓,"这个周末老妈来照顾你。"
明月望着床头柜上凝结着茶渍的陶瓷杯,杯底沉淀的覆盆子叶正缓慢舒展,像许多细小的心脏在温水里重新跳动。
忙音来得比秋蝉收声更猝然。
掌心的汗在手机屏上晕出半轮月亮,恰与隆起的小腹隔着丝绸睡裙相映。
风铃在骤然凝固的空气里噤了声,唯有木棉花叶沙沙着玻璃,将那句未出口的"不用"剪碎成满窗跳动的光斑。
晨光在空荡的双人床上织出菱形暗纹,明月总习惯性地将蓝白格纹孕妇枕摆成隆起的弧度。
产检报告单在飘窗上排成雁阵,B超影像里蜷缩的轮廓正随着洗衣机的轰鸣轻轻震颤——那台老式滚筒每次脱水都会惊动玄关的声控灯。
七十平米的空间被胎儿的心跳填得满当。
厨房吊柜里的菌菇干货是他上周从海市带回来的,此刻正与冰箱冷冻层的鳕鱼隔着玻璃门相望。
明月常对着微波炉转动的橙光讲故事,说爸爸周末会带着凤凰山的木棉花回来,腹中的小人儿便用小手顶起肚皮回应,像初春的竹笋在雨夜里悄悄破土。
同期怀孕的小雅在视频里瘦成一片秋叶,眼下的青灰晕开在手机屏幕的裂痕里。
她身后洗手台堆着未洗的呕吐盆,镜框边缘还粘着干涸的米粥渍。"真羡慕你这胎坐得稳。"
她说话时总要捂住口鼻,仿佛连明月这边飘来的银耳羹甜香都会引发反胃。
明月摸着圆润如满月的肚皮赧然微笑,茶几上剥好的核桃仁在玻璃碗里泛着油光,像许多个被妥帖珍藏的平安夜。
暮色降临时胎动最欢。
明月把胎教音乐调成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垂花帘后的蓝牙音箱便流淌出优美动听的旋律。
秦朗的拖鞋还在玄关保持外八字姿态,鞋头朝着明月常窝的沙发方向。
洗衣机又惊亮声控灯的瞬间,腹中的小淘气突然踹向肋骨,疼得明月蜷成虾米状,却听见冰箱贴着的便签纸簌簌作响——那是他昨晚临走前写的:"陈皮莲子糖水在冷藏室第二格"。
很快到了周末,清晨的晨露还未从薄荷叶尖滚落,玄关处的感应灯己经亮起橘色涟漪。
秦朗站在穿衣镜前调整领带,藏青色的真丝面料泛着冷光,像把一截未破晓的夜空裁成了领结。
明月蜷在蓝白格纹孕妇枕筑成的岛屿里,看他将昨夜备好的陈皮糖塞进西装内袋——那处布料立刻鼓起月牙状的褶皱,恰似明月腹底被小脚顶起的弧线。
"妈坐不惯地铁。"他俯身时领带扫过明月的锁骨,残留着须后水的雪松气息。
唇瓣落在明月额头的温度比往常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帘外偷听的麻雀。
晨光正在他睫毛上跳方格戏,投下的阴影里游动着羊水般朦胧的光晕,"得去高铁站接她,早饭带陈记的虾仁烧卖可好?"
防盗门合拢的震颤顺着床脚爬上脊椎时,明月数到第七片梧桐叶擦过窗玻璃。
他忘记关严的抽屉露出一角车票,最近那张被折痕切开的日期还沾着产检医院的消毒水味。
胎动突然从左侧肋下滑过,像小银鱼衔走了明月喉间的应答。
茶几上的陶瓷杯自顾自冒着热气,昨夜剩下的半盏红枣茶正在晨光里舒展年轮般的波纹。
明月摸到手机屏幕上他留下的指纹,潮乎乎的纹路正在蒸发,变成锁屏照片里那朵木棉花上的露珠。
洗衣机不知第几次惊亮玄关的灯,这次晃醒了窗台陶盆里打盹的薄荷,嫩叶上颤巍巍擎着的露珠终于坠落,在蓝白格纹枕套洇开深色的句点。
厨房很快被蒸汽熏成磨砂玻璃。
明月踮脚取吊柜的鸡仔饼铁罐,孕肚不慎碰翻窗台的刺梨干罐子。
金黄的果脯滚进洗菜池下水口,恰如那年婆婆在典当行柜台前坠落的银镯。
砂锅开始吐露瑶柱粥的咸香,胎动从左侧传来震颤,恍若婆婆背篓里的酸菜坛正与体育西路站的闸机碰撞。
红糖在漩涡中心洇开血色时,手机弹出秦朗的消息:"接到老妈了,她在珠城站对着粤语播报发懵。"
阳光终于爬上冰箱顶的苗银长命锁,那些被熔铸又重生的鱼纹正在光晕里游动。
电梯"叮"地一声吐出山峦的气息。
婆婆的解放鞋踩在云石地砖上,鞋底沾着的珠城站口泥泞,在玄关的"出入平安"红毯上洇出两朵墨梅。
她褪色的苗布头帕滑到肩头,露出银丝里缠着的半截红头绳——那是秦朗小学三好生奖状上的,此刻正拂过定制玄关柜里嵌着的全家福。
"这电梯比我们寨子的悬棺还晃。"她抹泪时手背龟裂的纹路里嵌着高铁座椅的皮屑,泪珠滚过晒斑密布的脸颊,在空气里划出北盘江的支流。
明月递去的热毛巾惊醒了红木餐边柜上的折耳根盆栽,开放式厨房飘来的粥香与背篓里酸汤鱼的腥气在中央空调的风道里厮杀。
餐桌上的虾饺映在她浑浊的瞳孔里,突然碎成九十年代的搪瓷碗。
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岛台上的珐琅锅:"当年怀朗儿那会,我天天去龙洞堡挖折耳根卖..."
话音被智能门锁的开启声撞碎,秦朗拎着的菜篮里探出鲮鱼头,超市塑料袋上的冷凝水正滴在仿古青砖地面上,洇出典当行柜台玻璃般的反光。
阳光忽然穿过她耳后的白栀子,在整面照片墙上投下银簪的幻影。
那些装裱在胡桃木相框里的影像中,她独自站在黔灵山老屋前的模样,与此刻倚着全屋定制柜的身影重叠。
明月想起那个躲在砖瓦房厨房啃冷馒头的剪影——腊肉吊在房梁滴油,她蹲在土灶前就着煤油灯舔舐指缝里的猪油渣,把完整的煮鸡蛋藏进儿子书包夹层。
此刻她正从苗绣腰包里掏出油纸包,层层剥开露出黑糯米糍粑。
糖霜雪花般落在智能中控屏上,融成二十多年前那场毁了辣椒田的凝冻。
当嵌入式烤箱"叮"地响起时,她突然捂住右膝,褶皱里渗出膏药气息,恍惚又是那个跪在冰面抢收白菜的冬夜。
秦朗在厨房剁鲮鱼的声音像遥远的春雷。
婆婆把糍粑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压在明月的骨瓷粥碗底。
瓷勺碰壁的脆响中,明月听见山洪冲垮木楼的轰鸣,听见银镯熔进坩埚的呜咽,听见地铁穿过小区地底的震颤——三种时代的阵痛正在双层中空玻璃窗内,交织成胎心监护仪图谱般的韵律。
"妈,您先歇会儿。先给你盛点红糖粥,养胃的,再尝尝这虾饺,广市的特色早餐呢。你先垫垫,等会儿我们就吃午饭的。"
明月温声说着,把婆婆拉到桌前坐下,往她手里塞了碗红糖粥,"等会儿您教教我怎么做地道的贵城菜好不好?"
婆婆愣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