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任命墨迹未干,萧何便己一头扎进了少府丞的差事里。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先去王离那热火朝天的“大秦皇家钱庄咸阳总号”拜山头。
此时王离正叉着腰,指挥工匠给钱庄大门新镶的鎏金招牌调整角度,力求从哪个方向看都闪瞎人眼。
“王社长,哦不,王行长,别来无恙?”萧何一身崭新的少府丞官服,依旧带着几分书卷气,却也多了几分干练。
王离一回头,见是萧何,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哎哟,这不是萧大人嘛!稀客稀客!快,里边请,尝尝咱们钱庄新进的庐山云雾茶,陛下赏的!”他如今对“行长”这个称呼颇为得意,觉得比“社长”更显财大气粗。
两人落座,自有伶俐的小厮奉上香茗。王离得意洋洋地介绍起钱庄的业务和近来的“辉煌业绩”,唾沫星子横飞,什么“飞钱业务日进斗金”、“储蓄额节节攀升”、“咸阳百姓无不称颂陛下圣明,设此便民之所”。
萧何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目光却在钱庄的布局、柜员的操作、账簿的样式上细细打量。待王离吹嘘完毕,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王行长经营有方,钱庄气象一新,确实可喜可贺。只是,在下斗胆,有几处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离一听,眉毛挑了挑,心想这萧何莫不是来挑刺的?嘴上却道:“萧大人哪里话,你如今可是咱们钱庄的顶头上司之一,有何高见,尽管指教,本行长洗耳恭听!”
萧何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其一,银票防伪。如今的银票虽有陛下御笔亲题的‘皇家钱庄’西字为印,寻常人难以仿冒,但若有心怀叵测之辈,纠集能工巧匠,未必不能造出足以乱真的赝品。长此以往,恐损钱庄信誉。何以为,当于纸张、墨印、暗记上再下功夫,最好能加入墨家秘法,使仿造难于登天。”
王离闻言,脸上的得意之色稍减。这事儿他还真没太细想,光顾着怎么把场面搞大,把钱收拢来了。
萧何继续道:“其二,风险储备。钱庄吸纳储蓄,贷出款项,中间有利差可图。但凡放贷,便有收不回之虞。若遇天灾人祸,或商户经营不善,坏账过多,一旦储户集中支取,钱庄无以兑付,便会引发大乱。何以为,当设立专门的风险储备金,按存款总额提取一定比例,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对大额贷款,须有严格的抵押和担保,并审慎评估其风险。”
王离摸着下巴,眼神开始凝重起来。萧何说的这些,都是他未曾深思熟虑之处。他王离打仗冲锋、抄家灭门是把好手,搞这种精细的账目算计,还真不是强项。
“其三,异地兑换之效率与安全。”萧何呷了口茶,“‘飞钱’之法虽好,但若各地分号账目不能及时共通,或中途信息传递有误,储户兑付便会受阻。且大额银票流通,亦需防范内部人从中作梗。何以为,当建立一套更为严密高效的账目核对与信息传递系统,或可借鉴军中塘报之法,并对经手人员加强监管与约束。”
一番话说完,王离彻底没了脾气。他原以为自己把钱庄搞得有声有色,己是天纵奇才,没想到在萧何这等真正的政务老手面前,还是显得粗疏了。他叹了口气,拱手道:“萧大人,高明!实在是高明!离服了!您说的这些,确实都是要害!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您。这钱庄,看来还真得您这样的人物来掌舵,我王离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
萧何微微一笑:“王行长过谦了。若无行长这般雷厉风行、不拘一格的开创之功,钱庄也断无今日之局面。何不过是拾遗补缺罢了。日后还需与行长多多配合,共同将这皇家钱庄办得更好,不负陛下所托。”
王离是个爽快人,见萧何并无倨傲之色,反而推功于己,心中大为受用。他一拍大腿:“好!萧大人,以后这钱庄内部的规章制度、风险管控,就全拜托您了!我王离负责对外开拓市场,招揽储户,保证让咱们的钱庄开遍大秦每一个角落,金银财宝堆满库房!”
两人相视一笑,倒有几分将相和的意味。萧何在钱庄盘桓数日,与王离一同梳理了各项规章,又亲自设计了几款更为复杂的银票暗记图案,并建议王离上奏陛下,请墨家高手协助研制专门用于印制银票的特殊纸张和油墨。
处置完钱庄之事,萧何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大秦市舶条律》的草拟工作中。他深知此事关乎大秦未来海疆开拓的成败,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调阅了少府库存的关于南方诸郡的地理、物产、风俗的零星记载,又派人专程去请教那些曾随船队去过交趾、九真等地的老吏和退役士卒,了解沿海的航道、季风以及土著部落的情况。
一封封快马加鞭的书信,往来于咸阳与番禺之间。萧何就船只补给标准、船员医疗保障、货物检验流程、与外番交易的税率厘定等细节问题,反复与远在番禺主持造船的郑和商榷。郑和亦是知无不言,将造船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难和对未来航海的设想,一一告知萧何。两人虽未谋面,却在这一来一往的书信中,为大秦的航海大业,共同擘画着蓝图。
咸阳城内,另一番景象。御史大夫淳于越,依旧每日“奉旨宣讲”。只是他宣讲的内容,渐渐有些跟不上“时代”了。最初,他还能照本宣科,将《大秦日报》上那些歌颂新法、抨击旧制的文章念得抑扬顿挫。可随着皇家钱庄的开业,以及陛下时不时抛出的一些新名词、新政策,他这位“旧时代”的御史大夫,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日,淳于越在东市高台,正口干舌燥地宣讲“新法之下,民生改善,商贸繁荣”的套话。台下有百姓扬声问道:“淳于大夫,俺听说那皇家钱庄,存钱能给利息,还能开什么‘银票’,拿去外地换钱,比带铜钱方便多了,是不是真的?”
淳于越一噎,这钱庄之事,他本是腹诽不己,斥之为“与民争利,惑乱金融”。可如今陛下力推,王离那厮又搞得风生水起,连《大秦日报》都连篇累牍地吹捧,他若公然说不好,岂不是自找麻烦?他干咳一声,含糊道:“呃……皇家钱庄,乃陛恤万民,为便利商旅而设,其……其具体章程,尔等可自行前往垂询。”
“那感情好!”另一位挎着篮子的妇人喜滋滋道,“我家那口子前儿去存了二两银子,说是年底能多拿几十个钱呢!还白得了一小袋官盐!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陛下圣明啊!”
淳于越听着,脸上火辣辣的。他平日里最不屑这些“铜臭之物”,如今却要硬着头皮为这些“阿堵物”站台,心中之憋屈,难以言表。
正尴尬间,忽听一阵喧哗,只见不远处一家绸缎庄门口,两位外地来的客商,正为一笔大额交易的支付方式发愁。其中一人拍着钱袋,苦着脸道:“张兄,你这批蜀锦,兄弟我全要了。只是这数千金的现钱,我从洛阳一路带来,委实不易,光是护卫就雇了十几个,路上还提心吊胆,生怕遭了贼人。”
另一位绸缎庄老板亦是面露难色:“刘兄所言极是。这咸阳城内还好,若要将这许多金银运回洛阳,确是风险不小。”
就在此时,一位穿着皇家钱庄短褂的小伙计,笑容可掬地凑了上去:“二位老板,何不试试我们皇家钱庄的‘飞钱’业务?您只需将货款存入我们咸阳总号,我们为您开具一张银票。您持此银票,回到洛阳,便可在我们即将开设的洛阳分号,如数兑取现钱。手续费低廉,安全便捷,岂不两全其美?”
那两位客商闻言,先是狐疑,待听小伙计详细解说,又见他出示了印有扶苏御笔的银票样本,不禁眼睛一亮。绸缎庄老板更是当即拍板:“若真如此便利,我这便陪刘兄去钱庄办理!”
高台上的淳于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五味杂陈。他原以为这“飞钱”不过是些花哨噱头,不成想竟真能解决商贾的实际难题。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祖宗之法”、“圣贤之道”,在这些活生生的便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见淳于越今日宣讲有些“卡壳”,便大声喊道:“淳于大夫,您老继续讲啊!俺们还想听听,陛下还有啥好政策,能让咱们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呢!”
更有好事者起哄:“是啊是啊!淳于大夫您老德高望重,如今又肯为陛下宣讲新法,定然是深刻领悟了新法的好处!您给咱们好好说道说道,这日子啊,是比以前六国那会儿好呢,还是……”
淳于越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他何时“深刻领悟”了?他这是被逼无奈啊!可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些寻常百姓,他们不懂什么微言大义,不懂什么礼崩乐坏,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日子能不能过得更好,肚子能不能填饱,出门做买卖是不是更安全方便。
他深吸一口气,原本想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咳……陛下推行新法,设立钱庄,皆是为国为民之举。尔等……尔等当感念圣恩,勤勉劳作,方不负陛下苦心。”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释然。
宣讲结束,淳于越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台,只觉得比在朝堂上与政敌辩论一天还要疲惫。一名家仆连忙上前搀扶:“老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府歇息?”
淳于越摆了摆手,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块“大秦皇家钱庄”的鎏金招牌,以及门口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兴奋或期待神色的人们。他忽然想起,自家管事昨日还跟他禀报,说府里采买米粮布匹,因为用了钱庄的票据,省了不少周折,账目也清晰了许多。
“难道……老夫真的错了?”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淳于越心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他一生坚守的儒家理念,此刻似乎受到了一丝冲击。他摇了摇头,想要将这“荒唐”的念头甩出去,却发现它如同生了根一般,盘踞在心头。
咸阳宫,御书房。扶苏听着黑冰台校尉关于淳于越在街头宣讲时的种种“窘态”和百姓反应的汇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看来,这位淳于大夫,是真的在‘学习’了。”扶苏放下手中的毛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让他多去民间走走,多听听百姓的声音,比在朝堂上空谈大道要有用得多。”
郑和在一旁躬身笑道:“陛下圣明。淳于大夫虽性情固执,却非不明事理之人。假以时日,或能真正为陛下所用。”
扶苏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眼神深邃:“钱庄只是第一步。萧何那边,市舶条律的草拟,也要抓紧。大秦的目光,不能只局限于这片土地。朕倒要看看,这大海之外,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神色略显慌张:“启禀陛下,王离行长紧急求见,说……说皇家钱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