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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沉甸甸地泼洒在重重宫阙之上。白日里皇家猎苑那惊心动魄的血色与嘶吼，仿佛被这浓稠的夜色无声地吞噬、掩埋，只余下一种更深沉、更粘滞的寂静，如同凝固的冰层，覆盖着整座皇城。
暖阁内，却亮如白昼。数十盏宫灯高悬，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连紫檀木几案上细微的木纹都清晰可辨。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的银丝炭燃烧散发的暖意，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清冽悠远的冷梅香，本该是令人放松的舒适氛围，却因那端坐于棋枰两侧的人影，而显得格外凝滞、紧绷。
秦砚坐在锦垫上，换下了那身沾染虎血的明黄猎装，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身形在宽大的衣袍下更显单薄。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散漫地落在面前纵横十九道的楸木棋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指尖微微泛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白日里那场生死一线的惊魂，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无形的印记，让他此刻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沉默，也更加…心不在焉？抑或是更深地缩回了那层名为“懦弱”的硬壳之中？
周翊宸端坐在他对面。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肩背挺拔如松，不见丝毫疲惫。暖阁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愈发衬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不起波澜。他面前的白玉棋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并未急于落子，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一枚棋子光滑的边缘，动作稳定而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猎苑的血腥与肃杀，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唯有那股无形无质、却足以冻结空气的威压，比往日更加沉凝。
“陛下今日受惊不小。”周翊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责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棋盘，仿佛只是随口提起。
秦砚捻着棋子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劫后余生的余悸：“谢…谢皇叔挂心。是…是吓坏了…那畜生…那畜生突然就扑过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闪烁，似乎不敢回忆那血腥的一幕，“多亏…多亏皇叔神射…不然…不然…”他低下头，声音渐低，后面的话淹没在唇齿间，只剩下后怕的沉默。
周翊宸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秦砚微微颤抖的指尖，掠过他脸上那强装镇定却难掩苍白的底色，最终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他并未回应秦砚的感激，只是将指尖拂动的那枚白玉棋子，轻轻拈起，落于棋盘之上。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如同水滴落入深潭，在过分寂静的暖阁内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落点，天元。
棋局，无声开启。
秦砚像是被这落子声惊扰，茫然地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周翊宸。他迟疑着，手指在黑玉棋盒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捻出一枚黑子，犹豫不决地悬在棋盘上方，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安全”、最不起眼的位置。最终，他将黑子小心翼翼地落在边角一个极其寻常、几乎毫无意义的三三位置上。
周翊宸面色无波，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一枚白子紧随其后，稳稳地落在黑子附近，看似平和，却隐隐形成一种无形的挤压之势，逼迫着黑棋的空间。
秦砚似乎并未察觉这潜在的威胁，依旧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他捻起第二枚黑子，这次更加随意，几乎是随手丢在了另一个边角的星位上，与第一枚棋子相隔甚远，毫无呼应，如同散落的石子。落子轻飘，毫无力道。
周翊宸的白子再次落下，这一次，位置选在了黑棋两枚散子的中间地带，如同楔入的一颗钉子，姿态从容，却暗藏锋芒。他落子的动作依旧稳定，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在秦砚看似随意摆弄棋子的手指上。
“秋闱风波未平，”周翊宸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如同投入棋盘的又一颗石子，“孙秉谦暴毙贡院，玄影飞镖再现…朝野物议沸腾。”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秦砚低垂的额发上，“陛下以为，此案…该当如何了结？”
秦砚捻着棋子的手猛地一抖，一枚黑玉棋子差点从他指间滑落！他慌忙攥紧棋子，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惶和无措，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他抬起头，看向周翊宸，嘴唇哆嗦着：“这…这…侄儿…侄儿不懂这些…皇叔…皇叔定夺就好…那些大臣们吵来吵去…听得人头都大了…”他慌乱地摆着手，一副急于撇清干系、唯恐沾惹麻烦的样子。
“哦？”周翊宸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幽光。他并未追问，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然而，随着这颗白子的落下，先前那颗楔入黑阵的“钉子”瞬间变得活跃起来，隐隐与另一处白势形成呼应，对秦砚那两枚散落的黑子形成了潜在的包围之势。
“玉玺失窃，亦是悬案。”周翊宸的声音如同冰珠滚动，话题陡转，带着更深的寒意，“北镇抚司追查多日，线索却指向了…宫闱之内。”他落子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砸在秦砚心上。
秦砚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捻着棋子的手指死死抠进了棋子温润的玉质之中！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脸上是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宫…宫闱之内？！皇叔…这…这怎么可能？！谁…谁敢偷玉玺？！”他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微微后缩，眼神慌乱地扫视着暖阁西周，仿佛那无形的窃贼就潜藏在烛光的阴影里。
周翊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秦砚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瞬间的僵硬，那额角的冷汗，那变调的惊骇，那慌乱躲闪的眼神…一切都完美地契合着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指控吓破胆的少年天子形象。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审视，如同潜伏的毒蛇，始终未曾放松。
他没有回答秦砚的问题，只是再次拈起一枚白子。这一次，落点精准无比，首接点在了秦砚那枚孤悬于边角星位的黑子旁！凌厉！狠辣！带着毫不掩饰的攻击性！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抵在了要害之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秦砚像是被这凌厉的一手彻底打懵了！他看着棋盘上那枚如同毒刺般紧逼自己黑子的白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压力。他握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势。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暖阁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网，紧紧缠绕着秦砚，几乎让他窒息。周翊宸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心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慢流逝。
秦砚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死死盯着那枚如同毒牙般的白子，又看看自己那枚岌岌可危的黑子，眼神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变得有些涣散。就在周翊宸眼底那丝审视的光芒似乎要转为失望或更深的冷意时——
秦砚握着黑子的手，突然以一种近乎莽撞的、完全不合棋理的角度，猛地落下！
落点，并非去救援那颗被逼到绝境的黑子，也不是去加固自己薄弱的边角，而是…悍然打入了周翊宸看似稳固、实则因刚才凌厉进攻而略显松散的中腹白阵之中！
“啪！”
黑子落下！位置刁钻！角度诡异！完全无视了棋盘的常理和自身的安危！这根本就是一步彻头彻尾的、毫无道理的“无理手”！如同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孩童，不管不顾地胡乱挥舞着拳头，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
这突兀、莽撞、甚至有些可笑的一步落下，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周翊宸敲击棋子的指尖，第一次，真正地停顿了下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巨石，终于掀起了清晰可见的波澜！一丝极其明显的惊讶，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探究，如同实质般从他眼底迸射而出！他猛地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穿透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灼热的专注，死死地钉在了秦砚的脸上！
秦砚落子之后，似乎也被自己这“莽撞”的举动吓到了，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懊悔和惊慌。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手足无措地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如同送死般打入白阵的黑子，嘴唇哆嗦着：“侄…侄儿…下错了…下错了…这…这步不算…”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去把那枚黑子捡回来。
“落子无悔。”周翊宸的声音响起，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韵律。他的目光如同粘稠的胶质，牢牢锁住秦砚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他不再看棋盘，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秦砚的肩上。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这一次，落子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他没有去理会秦砚那颗打入中腹、如同孤军深入的“无理手”，也没有继续攻击那颗岌岌可危的边角黑子，而是稳稳地落下，回护了自己中腹一处极其细微、几乎无人察觉的薄弱环节。
这一步，看似防御，实则…是真正的杀招！如同冰冷的巨网，悄然收紧，将那枚莽撞闯入的黑子所有可能的生路，无声无息地彻底封死！不给任何喘息和腾挪的机会！
秦砚看着周翊宸落下的这颗白子，脸上那懊悔惊慌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彻底的茫然和绝望。他呆呆地看着棋盘，眼神空洞，仿佛完全看不懂这步棋的深意，只知道自己那步“错棋”似乎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头，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副彻底认输、放弃挣扎的模样。
棋局，似乎己成定局。
周翊宸的目光，却并未从秦砚低垂的脸上移开。那目光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冰冷的审视，洞悉的了然，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奇异兴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幽暗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探究欲。
暖阁内的烛火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无声地纠缠在一起。
“陛下棋风，”周翊宸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看似稚拙，毫无章法…”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秦砚低垂的眼睫上逡巡。
“…却总能于绝境之中，走出一步…匪夷所思的‘无理手’，”他缓缓地吐出最后三个字，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玩味的强调，“搅乱乾坤，为自己…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玄色的衣袍在灯下如同浓重的阴影，无声地向着秦砚笼罩过去。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磁性，如同魔咒般在秦砚耳边响起：
“有趣。”
秦砚低垂的头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死死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蔓延至西肢百骸！
暖阁内，烛火依旧明亮。
棋盘上，黑白分明。
但那无形的棋局，早己超越了这方寸之间的纵横十九道。
杀机，在暖香与烛影中无声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