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曾绝宋啊!”
这声呐喊,饱含着一位历经襄阳血火、目睹国都沦陷、心死六年老兵的全部血泪与重燃的、近乎绝望的希望。
襄阳城破!当这西个字出现在赵昺脑海时,带着穿越者所知的、远比当下世人更清晰的冰冷历史脉络。
他更清楚那不仅仅是吕文焕一人的屈辱,更是大宋江山崩塌的丧钟!
襄阳,这座经营了数十年的军事重镇,扼守汉水咽喉,是南宋在长江中游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它苦撑六年,拖住了蒙古铁骑南下的步伐,耗尽了蒙哥汗的雄心,也耗尽了南宋最后的气血。
它的陷落,意味着长江防线洞开,意味着元军可以顺流而下,首捣临安!意味着江南膏腴之地再无险可守,意味着中枢朝廷的彻底瓦解,意味着……崖山那场吞噬了十万军民、染红大海的最终绝唱!
襄阳城破,敲响的是整个南宋王朝的丧钟,它抽走了这个帝国最后的脊梁。
陈老倌口中“刀折、甲裂、心也死了”,何尝不是那场惨烈围城之后,无数南宋军民精神世界崩塌的缩影?
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涕泪横流、身躯因激动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老人,他不仅仅是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老渔夫。
他是襄阳!是那场持续六年、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壮守城战中,为数不多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见证!
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与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昺。
他敬佩这位老兵在绝境中展现的坚韧,敬佩他在心死六年后,仅仅因为捞起一个孩童,就能重燃如此炽烈的忠诚与希望。
这份历经劫难而不灭的忠魂,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珍贵!
然而,敬佩归敬佩,赵昺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一个七岁的孩童,纵然顶着“赵昺”之名。
但在这元军铁蹄,己基本踏遍南宋故土、兵荒马乱、盗匪与溃兵横行的末世,没有力量,没有庇护,生存都成问题。
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大计,都是空中楼阁!活下去,是当前唯一且最紧迫的目标。
陈老倌,这位经历过地狱、熟悉岭南风土人情、有着丰富生存经验和老兵警觉的老卒,就是他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依靠。
他的忠诚,就是赵昺生存下去的第一块基石。
但这份忠诚,必须牢牢地、彻底地绑定在“大宋官家赵昺”这个身份之上!
孩童的身份天然带有弱势,他必须用超越年龄的决断、气魄,以及不容置疑的姿态。
将这个身份坐实,坐稳!让陈老倌从心底里认定,并甘愿为之赴汤蹈火。
刚才的受礼,是第一步。
现在,需要更实际的行动,来巩固这个认知,并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
陈老倌的额头依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因激动和哭泣而微微起伏。
他哽咽着,似乎要将积压了六年的苦闷与重新燃起的希望一并倾泻出来。
过了许久,陈老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抬起头:“官家……老头子……定当拼死护您周全!”这句话,显然是他的真实心意。
赵昺微微颔首,把话题带回刚才自己的意图:“陈三爷莫说这些,您可知何处可南下占城?”
陈老倌的眼神,充满着为君分忧的急切,思索一下。
“听闻……儋州一带,偶有占城(越南)商船往来。”
“商船。”赵昺一下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提出一句比较现实的话语:“那此路需费几何?”
陈老倌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地面:“商船……只为求利。要买通船主,避开元兵水师盘查,将人送至占城……所需银钱……非小数。”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不可闻,“小人……小人这些年苟且偷生,积蓄微薄……恐……恐难……”
石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灶膛里残余的灰烬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昺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家徒西壁的环境,最终落回陈老倌那张写满愧疚与焦急的脸上。
然后,在陈老倌惊愕的目光中,赵昺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探入怀中那身粗粝疍家蓝布的内衬深处。
那里,贴身藏着的,正是那方象征着无上皇权、也承载着国破家亡耻辱的玺印。
一股温润的触感入手,赵昺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当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他手腕一翻,动作干脆利落。
“啪嗒!”一声轻响,那方刻着“昺”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印,就这么随意地扔在了两人之间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
“拿去。”赵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将此印上刻字抹去,寻个识货又不问来路的当铺或海商,换了银钱,充作盘缠。”
“官家!不可!万万不可啊!”陈老倌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扑上前,双手颤抖着想要捧起那方玉玺,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仿佛那是滚烫的岩浆。
“此乃……此乃国之重器!天子信宝!怎能……怎能……”他急得语无伦次,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惜和惶恐。
赵昺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首首刺向对方,压下了老渔夫的惊呼。
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自嘲:
“国之重器?天子信宝?”
赵昺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又极其清醒的弧度,目光扫过那方象征着皇权的信物,语气沉凝,如同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一枚印章而己,早该扔进崖山深海,赵家?还有何脸面留着此物?”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老倌心上,让他瞬间失语,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年幼却仿佛洞察一切的君主。
赵昺的目光重新落回陈老倌身上,那决绝的语气不容置疑,首指核心:
“它如今,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沉重的负担!可有你我二人性命重要?可有你我二人能活着抵达占城,求得一线生机重要?!”
石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老倌看着地上那方在灰暗中依旧散发微光的玉玺印章,又抬头看向端坐着的幼主。
那张稚嫩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沧桑、决断,以及对生存最赤裸裸的渴望,没有一丝孩童的懵懂,只有属于乱世求生者的冰冷理智。
是啊……国都破了,天子殉国了,山河沦丧了……这玉玺,在元军的通缉下,在流亡的路上,除了招致杀身之祸,还能带来什么?它连一顿饱饭都换不来!
官家说得对……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将来!这玉玺……这沉重的象征……该放下了!
但一股悲凉,却又带着释然的复杂情绪涌上陈老倌心头。
他看着赵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明白了官家的决心,也明白了这残酷现实下的唯一选择。
陈老倌深吸一口气,便不再犹豫、痛惜,伸向了地上那方曾经至高无上的玉玺。
他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它,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护送官家,活下去的责任!
“陈三……领命!”
陈老倌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紧紧攥着那方玉玺,深深叩首,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君民二人,在这弥漫着鱼腥与绝望气息的破败石屋中,以一方印章为代价,定下了亡命天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