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倌与桑托的“茶叙”,其结果正如赵昺所料。
起初,桑托面对陈老倌的邀请,带着明显的戒备和倨傲,身边还跟着几个眼神不善的壮汉。
但当陈老倌不卑不亢地抛出“合作”方案,清晰地描绘出他能以更低价格拿到更稳定、品质更好的货源,并能将其分销到更广阔(尤其是本地人市场)从而赚取比以前更丰厚、更省心的利润时,桑托眼中那层敌意和傲慢,渐渐被商人的精明算计所取代。
利益,是化解仇恨最有效的溶剂。
桑托并非蠢人。砸摊子泄愤是一回事,真要与一个背后有汉人大商行支持、即将拥有正式铺面、且在汉商群体中颇有人缘的“陈三记”死磕到底,风险太大,收益却渺茫。
如今对方主动递上台阶,送来的还是一条更宽更稳的财路,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一场原本剑拔弩张的会面,最终在桑托故作矜持的点头和陈老倌心照不宣的“诚意”中,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桑托甚至“大方”地表示,之前“手下人不懂事”造成的“误会”,他会稍作补偿(象征性地赔了点钱)。陈老倌也顺势表示既往不咎,合作共赢。
有了桑托这条地头蛇的“合作”(或者说收编),“陈三记”的扩张之路再无阻碍。
陈老倌用那六两多银子,很快在“汉商汇”核心位置租下了一间虽然狭小、但门脸齐整、带简单货架的临街铺面。挂上赵昺手书的“陈三记香药”招牌,办理了正式的租赁文书,缴纳了商税,成为了占城港口区一个合法经营的小小坐商。
新铺开张,货源稳定(大商行支持),价格优势依旧(甚至对桑托的分销也略有让利,维持其积极性),加上左右汉商邻居的帮衬和桑托势力范围内的“秩序”保证,“陈三记”的生意蒸蒸日上。
每日流水稳定增长,赵昺的账本上,数字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个曾经蜷缩在灶膛边、抱着臭鱼篓的“阿月”,似乎己是很遥远的事了。
陈老倌脸上的颓唐之气几乎散尽,每日打理铺面、与各色人等周旋,虽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当家管事的气度和忙碌带来的充实感。
他偶尔望向在店铺后间安静看书或写写画画的赵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安定和隐隐的敬畏。
这小官家,仿佛有定海神针之力,在这异国他乡,硬生生撑起了一片安身立命、甚至蓬勃发展的天地。
然而,这一日,陈老倌从外面回来,脚步却不如往日轻快。
他推开后间的门,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杂着犹豫、沉重和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站在门口,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正对着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纸凝神思索的赵昺,欲言又止。
赵昺察觉到他的异常,从纸堆里抬起头,微微蹙眉:“陈三爷?有事?” 他习惯了陈老倌的雷厉风行,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很少见。
陈老倌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而干涩:“昀哥儿…刚…刚听几个从琼崖(海南)那边过来的行商说起…中原…临安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
赵昺放下笔,平静地看着他,眼神示意他继续。
陈老倌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字句:“说…说杨太后…在听闻…听闻…官家您…在崖山…龙驭宾天之后…哀恸欲绝…己于…己于半月前…在…在行在…投海…追随先帝而去了…” 说完,他迅速低下头,不敢看赵昺的脸,仿佛怕承受不住那即将爆发的悲痛。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市声、香料的气息似乎都远去了。
赵昺(昀)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愕,没有悲伤,没有泪水,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邃得如同古井,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比大海更深沉的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就在陈老倌以为他悲痛到失语,忍不住想抬头安慰时,赵昺的声音响起了,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知道了。”
只有三个字。
陈老倌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这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近乎冷酷!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大宋的太后!
赵昺仿佛看穿了他的震惊和不解,缓缓站起身,走到小小的木窗边,推开窗,让带着异国香料味的风吹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疏离和冰冷的清醒:
“陈三爷,不必如此看我。这场倾天之祸,大宋社稷崩摧,山河破碎,亿万黎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尸骸填海,血染江河,那是何等惨烈?我赵家宗室,纵有殉国死节者,亦是宿命所归。即便苟全性命者,元廷为示‘宽仁’,多半也会给个虚爵闲职,圈养起来,保一世衣食无忧。”
他转过身,目光如寒星般落在陈老倌脸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
“与他们相比,与那些在崖山跳海、尸骨无存的十万军民相比,与那些此刻正在元人铁蹄下挣扎求存、朝不保夕的汉家百姓相比…我赵家这点血脉,无论是殉了国的,还是腆颜活着的,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悲悲切切?”
“杨太后投海殉国,全的是她身为国母的忠烈气节,青史之上,自有她一笔。于我而言…”
赵昺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斩钉截铁,“…这不过是史册中早己注定的一页翻过罢了。我的眼泪,流给崖山下那十万无名的骸骨,流给这天下受苦的苍生,也绝不会只为一家一姓之殇而流!”
陈老倌被这番话语震得心神俱颤!那冰冷的理智下,是滔天的悲悯和沉重的担当!
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位小官家,他的目光早己超越了个人身世的悲欢,投向了更宏大、更沉重的层面。
那份平静,不是无情,而是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深深压入了骨髓,化作了支撑他走下去的钢铁脊梁!
“昀哥儿…” 陈老倌声音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深深一揖,所有的担忧和劝慰都化作了无言的敬服与追随的决心。
赵昺摆了摆手,仿佛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走回桌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拿起那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纸,指尖在几个关键数字上重重一点。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陈三爷,香料铺的根基己稳,流水尚可。但仅此一途,积财太慢,根基太薄。咱们的‘汉商汇’…该迈出第二步了。”
陈老倌精神一振,立刻收敛心神:“昀哥儿请吩咐!”
赵昺指着纸上圈出的数字:“您看,咱们铺子每日盈余稳定,加上桑托那边的分销抽成,月余下来,积攒二十两银子当无问题。这笔钱,咱们不能再全压在香料上了。”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占城湿热,瘴疠横行。此地汉商、水手、乃至本地人,最惧的便是病痛。而药材,尤其是咱们中原的药材,在此地价比黄金,却供应混乱,真假难辨,常被本地药贩坐地起价,汉人深受其苦!”
“第二步,” 赵昺斩钉截铁,“开一间‘陈三记药行’!专营中原药材!”
“药行?” 陈老倌一惊,“这…这需得懂行的人啊!药材不比香料,弄错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正是因此,才有大利润,也才能真真切切地…聚拢人心!”
赵昺目光灼灼,“咱们不贪多,只做几味最常用、也最紧要的药材:治疗疟疾的常山、截疟七宝饮主药;退热清瘟的柴胡、黄芩;治痢止泻的黄连、木香;还有止血化瘀的三七、云南白药(雏形药材)…这些,都是救命药!”
“至于懂行的人…” 赵昺嘴角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弧度,“您忘了,这占城港口,南来北往的汉人之中,除了商贾,还有何人?流落至此的郎中、懂些药理的随船医工、甚至是被抄家灭族前侥幸逃脱的药商子弟…这些人,便是咱们的‘宝’!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咱们以‘陈三记’的信誉和财力为担保,聘请他们坐堂或鉴别药材,许以厚利!同时,对来抓药的汉人同胞,尤其是贫苦水手,可酌情减免,甚至赊欠!咱们卖药,更卖一份在异国他乡的依靠和活命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片逐渐成型的后世唐人街,声音带着一种开创者的豪情与沉静:
“香料铺,聚的是财,是商气。药行,聚的是命,是人心!这,才是‘汉商汇’真正的筋骨!唯有让漂泊至此的汉人,在此地能活命、能安身、能立业,此地…方能称之为‘家’,方能凝聚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陈老倌听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一幅更加宏伟的蓝图正在眼前展开。
他不再有任何疑虑,抱拳沉声道:“昀哥儿深谋远虑!老仆明白了!积财,聘人,开药行!这第二步,老仆定当全力以赴!”
赵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有沉沦的故国,有殉国的生母,更有亿万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
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个人的悲欢,在历史的洪流面前如此渺小。
他能做的,便是握紧手中这枚在异国他乡艰难落下的棋子,一步,一步,在这盘名为“生存”与“未来”的大棋局上,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