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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空杠与冷眼
海风带着咸腥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正午的日头像烧透的烙铁，把渔港码头的水泥地烤得滚烫，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死鱼烂虾和柴油的闷浊气味。林海缩在自家那艘比他还老上二十岁的破旧小舢板“海狗号”的阴影里，后背抵着粗糙冰凉的木船舷，恨不得把自己也挤进那点可怜的阴凉里去。汗珠子顺着他瘦削的颧骨往下淌，砸在晒得发烫的船板上，瞬间就没了影儿。他手里无意识地着那根祖传的旧鱼竿，竹制的竿身被几代人的汗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温润油亮的深褐色，握在掌心，有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仿佛握着一段凝固的时光和无声的期许。这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像样的东西，也是他在这片冷酷海洋上，除了这艘破船外，最后的念想。
“哟，这不是我们‘海龙王’家的少爷嘛？今儿个又给龙宫进贡去啦？”一个洪亮又满是揶揄的声音刺破了码头的沉闷，像块棱角尖利的石头砸过来。
林海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阿强，村里公认的好把式，魁梧得像座移动的铁塔，穿着崭新的防水背带裤，正和几个同样收获颇丰的汉子一起，把沉甸甸的渔获箱从他那条威风凛凛的新机帆船上往下卸。银鳞闪闪的鲳鱼、的石斑挤满了箱子，在阳光下炫耀似的跳跃着，散发出一股新鲜海货特有的、令人羡慕的腥甜气息。阿强的目光扫过林海脚边那个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可怜巴巴躺着三条手指长小杂鱼的塑料箱，嘴角咧开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哄笑声紧跟着在阿强身后炸开。那些目光，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看笑话的兴味，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林海身上。他感到后背的汗一下子变得冰凉，手指紧紧攥住了鱼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竹节硌得掌心生疼。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开了口的旧胶鞋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宝藏。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次空手而归，都像是在父亲和爷爷的注视下，亲手把家族最后那点微薄的荣光扔进海里喂了鱼。
“强哥，别这么说嘛，”另一个声音假惺惺地劝着，却更显刻薄，“人家林海这是……呃，心系大海，懂不懂？放长线，钓大鱼！是吧林海？改明儿指不定真给你钓条龙上来，咱们村可就靠你光宗耀祖喽！”又是一阵更加响亮的哄笑，连带着空气都跟着震动。
林海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他没看任何人，弯腰，沉默地提起那个轻飘飘、只装着三条小杂鱼的塑料箱，还有他那根被汗水浸得发亮的旧鱼竿，转身就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那些黏在背上的目光和刺耳的笑声，比头顶的毒日头更让他窒息。他只想快点逃离这片喧嚣，躲回自己那个西面漏风的小棚屋，好像只有那点破败的空间，才能容下他这点被踩进泥里的尊严。
刚走出没多远，一个身影拦在了前面。是船老大陈金牙，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眯缝着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那口标志性的镶金门牙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林海！”他喷出一口劣质烟草的浓烟，首首喷在林海脸上，“站住！这个月的船租，打算拖到猴年马月？老子这船可不是给你白使唤的！”
林海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鱼竿的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金牙叔，”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再……再宽限几天，就几天。下次，下次出海我一定……”
“下次？哈！”陈金牙嗤笑一声，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抖落，“你哪次不是‘下次一定’？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瞅瞅你这点玩意儿，”他嫌弃地用脚尖踢了踢林海手里的塑料箱，那三条小杂鱼在里面徒劳地蹦跶了一下，“够塞牙缝不？连油钱都不够！”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贪婪地落在林海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根旧鱼竿上，金牙在阴影里也闪了一下。“没钱？也行！”陈金牙伸出手，粗糙油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海脸上，“拿这破竿子抵账！我看这老竹竿子，劈了当柴火烧灶，火头还旺点！”他身后的两个帮工抱着胳膊，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狞笑，像两堵墙一样堵住了林海的退路。
“不行！”林海几乎是吼出来的，下意识地把鱼竿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自己最后一块不容侵犯的圣地。他瘦弱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瞪着陈金牙，“这是我爹的！我爷的！不能给你！船租……我明天就去码头扛活，我去搬货！我一定还！求你了，金牙叔！”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和哀求，在嘈杂的码头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陈金牙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似乎被林海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浮起更深的轻蔑。他上下打量着林海单薄得像片风中枯叶的身板，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搬货？就你这小鸡仔似的样儿，能扛几包盐？别把腰闪了，还得老子给你掏医药费！”他慢悠悠地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像刀子。“行，老子再发一次善心。三天！就三天！三天后要么见到钱，要么……”他贪婪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根旧鱼竿，“这破玩意儿归我！不然，你那破船也别想要了！滚！”他最后一声暴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海脸上。
林海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不敢再看陈金牙那口刺眼的金牙和帮工们嘲弄的脸，抱着他的鱼竿和那点可怜的鱼获，几乎是踉跄着从人缝里挤了出去。码头的喧嚣、鱼腥、柴油味、汗臭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紧紧包裹着他。
穿过几排散发着鱼腥和海藻腐败气息的渔网晾架，林海终于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核心区域。他靠着自家那艘更显破败的“海狗号”船尾，大口喘着气，咸腥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像带着无数细小的针。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从脚底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他。三天，六十块船租，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瘦弱的肩上。他茫然地看着自己布满茧子和细小伤口的手掌，这双手，除了会握这根似乎永远钓不上大鱼的竿子，还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轻轻碰了碰他紧握鱼竿、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背。林海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是小慧。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额角带着薄汗，显然是刚从岸上家里跑下来。她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把竹筒塞进林海手里，又迅速把一个还带着温热、用干净荷叶包着的饭团塞进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心。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像只受惊的小鹿。
“快吃吧，”她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别……别理他们。”她的目光在林海怀里那根被抱得死紧的旧鱼竿上停留了一瞬，里面盛满了林海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同情，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没等林海开口，她就像来时一样，飞快地转身，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晾晒渔网的架子后面，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属于岸上干燥泥土和皂角的清新气息，短暂地驱散了林海周身的浊臭。
那点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只闪烁了一下，就被更深的冰冷和屈辱压灭了。林海看着手里温热的饭团，再看看自己脚边那三条在塑料箱浑浊海水里徒劳张着嘴的小杂鱼，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死死咬住下唇，把即将涌出的软弱狠狠憋了回去，只有握着竹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
夕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球，沉沉地坠向海平线，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惨烈而壮阔的血红。林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挪到了码头装卸区。巨大的货轮像钢铁怪兽般卧在泊位上，卸货的吊臂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货物腐烂的混合气味。
“嘿！新来的？磨蹭什么！”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满脸横肉的工头叉着腰，用卷起的出货单粗暴地拍打着旁边的木箱，“看见没？那堆麻袋，搬到三号仓库门口！动作利索点！按件算钱，搬一袋五分！搬不动就趁早滚蛋！”
林海看着那堆积如山、每个都比他腰还粗的麻袋，里面不知道装的是盐还是谷物，每一个都死沉死沉。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旁边那些肌肉虬结的汉子，弯下腰，双手死死扣住麻袋粗糙的边角，憋足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往上一提！
“呃！”一声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麻袋离地不过半尺，那恐怖的重量就泰山压顶般砸了下来，勒进他肩膀皮肉的绳索瞬间带来火辣辣的剧痛。他瘦弱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狂风里一根脆弱的芦苇，膝盖一软，差点首接跪倒在地。汗水瞬间涌出，模糊了视线。旁边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妈的，哪儿来的小鸡崽子？骨头都没长硬吧？”一个赤膊的大汉扛着两个麻袋轻松走过，投来鄙夷的一瞥。
林海的脸涨得通红，汗水混着屈辱的泪水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他死死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麻袋粗糙的纤维里，几乎要抠出血来。他再次发力，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狠劲，终于将那个巨大的麻袋摇摇晃晃地扛在了肩上。那重量压得他脊椎都在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几十米外的仓库门口，短短一段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轮廓。
就在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仓库门口，眼看就要把麻袋扔下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啊！”他惊叫一声，整个人连同肩上沉重的麻袋一起，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沉闷的声响。麻袋砸在地上，破开一个大口子，白花花的盐粒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撒了满地，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林海狼狈地摔在盐堆里，嘴里、鼻子里全是咸涩的粉末，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小兔崽子！你他妈找死啊！”工头炸雷般的咆哮在头顶响起，一只穿着厚重劳保鞋的大脚狠狠踹在他蜷缩起来的腰眼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老子的盐！你他妈赔得起吗？滚！立刻给老子滚！一分钱也别想要！晦气东西！”
周围的哄笑声、咒骂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林海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硌人的盐粒，嘴里是咸腥苦涩的味道。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指却摸到了自己怀里——那根旧鱼竿不知何时从怀里滑落出来，冰冷的竹身沾满了白花花的盐粒。他死死地抓住它，仿佛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最终是抱着他的鱼竿，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怜悯、或纯粹是看热闹的目光注视下，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一步一步，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出了那个充满汗臭、灰尘和屈辱的装卸区。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墨黑的海水，浓重的夜色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将他瘦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三天。六十块。祖传的鱼竿。
无边的黑暗压在身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只有怀里那根冰冷的竹竿，还固执地传递着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温度。
三天后的清晨，天色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铅灰色。海风比往日更烈，带着一股咸腥的潮气，卷起码头上的沙砾和碎纸屑，打着旋儿扑在脸上，生疼。林海站在“海狗号”旁边，脚边放着他那个依旧空荡荡的塑料鱼箱，怀里紧紧抱着那根旧鱼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陈金牙那张写满不耐的脸，又望了望铅灰色的、海浪翻涌的大海，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海水的破渔网。
“金牙叔……”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我……我今天一定能……”
“少废话！”陈金牙不耐烦地打断他，金牙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冷硬的光，“要么现在掏钱，要么……”他贪婪的目光再次锁死那根鱼竿，“把这破玩意儿留下，滚蛋！老子没空听你做梦！”
就在这时，码头另一端传来一阵骚动和孩童惊恐的哭喊。林海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大概是看热闹时跑到了湿滑的堤坝边缘，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尖叫着朝翻涌着灰白色浪沫的海面栽去！
“小宝——！”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是小慧的声音！她脸色煞白，疯了一样朝堤坝边冲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长。孩子在空中徒劳挥舞的小手，小慧惊恐欲绝的脸，陈金牙错愕的表情，周围人群瞬间的寂静……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慢动作。林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像惊雷般炸开——那是小慧的弟弟！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动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怀里的旧鱼竿被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的缆桩上一靠，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堤坝边缘那个急速坠落的小小身影猛扑过去！
“抓住他！”有人嘶声大喊。
林海扑到了堤坝边缘，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他的指尖，在冰冷腥咸的海风里，险之又险地勾住了孩子后衣领的一角！一股巨大的下坠力道猛地传来，勒得他手指剧痛，骨头几乎要被扯断！他咬碎了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回拽！
孩子下坠的势头被猛地一滞，小小的身体在空中荡了一下，发出更尖利的哭嚎。
“拉上来！快拉上来！”岸上的人反应过来，纷纷伸出手。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一道从未有过的、异常巨大的墨绿色水墙，毫无征兆地在离岸不远的海面上轰然隆起！它像一头潜伏己久的深海巨兽，积蓄了毁灭性的力量，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小小的堤坝和上面的人群狠狠砸来！
“浪！快跑——！”惊恐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震天的轰鸣里。
林海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裹挟着万吨海水的恐怖力量，狠狠撞在他的侧腰！他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瞬间被那堵移动的墨绿色巨墙拍离了堤坝！勾着孩子衣领的手指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强行撕开！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咸腥的海水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耳窍！身体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翻滚着，急速地拖向黑暗幽深的海底。天光在头顶迅速变得遥远、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绝望的、不断翻涌搅动的墨绿与幽暗。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窒息的痛苦撕裂着每一寸意识。
混乱的水流中，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指尖仿佛触碰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这狂暴毁灭格格不入的……幽蓝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下一秒，更沉重的黑暗伴随着海水的巨大压力，彻底吞噬了他。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那根靠在缆桩上的祖传鱼竿，被狂暴的气浪卷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最终也被那汹涌的墨绿巨口，无情地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