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王春兰终究是端着那碗渐渐失温的小米粥,蹒跚着挪到了炕沿前。
“默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你好歹再喝两口,暖一暖身子骨……” 粗糙的手掌带着灶房烟火的温度,不由分说地抓住陈默紧绷的手腕,一股强韧而温暖的力道传来,硬是拖着他冰凉的手覆在了温热粗粝的碗沿上。
碗壁残存的热度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窜向大脑,那是一种极其真实、甚至带着些微烫感的温度!陈默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源蛰了一下,指尖猛地一缩,又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死死地扒住那片粗糙的碗边。
金黄色的米汤氤氲着最后的薄薄热气,氲湿了眼前一小圈空气。温热的、纯粹的谷物的甜香,随着那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是他童年记忆深处的味道。是母亲坐在灶膛前往铁锅里添柴时,映着暖红火光的身影;是寒冬腊月放晚自习冲进家门,灶上温着的那份慰藉心脾的暖融;是独属于贫寒岁月里一点安稳踏实的锚点。
可就在这热气裹挟的甜香钻进肺腑的瞬间,一个截然相反的画面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开了记忆的封印!
那是十几年后,在一个充斥着消毒水、冰冷灯光和生命衰败气息的地方。雪白墙皮剥落的病房里,母亲枯槁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摸索着床头柜上一碗早己凉透的、凝着一层薄薄脂皮的小米粥。手腕无力地倾斜,“哗啦”一声脆响,劣质陶瓷碎片西溅开来,冰冷的、粘稠的米糊狼狈地泼溅在冰冷的地板上,黏住了掉落的药片。那双曾经在土灶前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混浊得像蒙了尘的窗纸,空洞又无措地望着地上的狼藉,嘴角微微抽搐着,干裂的唇缝里溢出模糊的气音:“弄…弄脏了…浪费了……”
失明带来的无边黑暗和长年病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那碗倾覆的冰冷米粥,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彻底沉入深渊的最后挣扎。那画面,曾无数次啃噬着陈默午夜梦回时那点少得可怜的休憩。
滚烫的碗沿灼着掌心,刺骨的寒冰却顺着脊椎一路蔓延,瞬间浸透了全身!
“噗!”
碗里稀薄的米汤猛地剧烈晃动起来!
陈默再也控制不住,喉咙一紧,刚咽下去的一点点米汤混杂着滚烫灼人的酸液,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强烈的呕吐反射撕裂了喉咙,他猛地趴在炕沿上,脸孔扭曲,剧烈地干呕起来,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每一寸身体都在痉挛,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拧绞,痛苦地抽搐!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几乎要连五脏六腑都一同呕出。涕泪被生理反应粗暴地挤出,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默子!”母亲惊得碗都忘了放下,另一只粗糙的手慌忙在他背上重重地拍抚,力道失了方寸,带着农忙时拍打谷捆的沉重,“哎呀这孩子!怎么吐成这熊样了!是今下午冻着了还是吓着了?还是这粥不干净……” 她手足无措,声音里是真切的恐慌。
陈默说不出话,剧烈的干呕抽干了他肺部最后一点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每一次痉挛都拉扯着灵魂深处那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前世冰冷的病房与今生炕头滚烫的米粥,母亲无措的摸索与此刻紧贴在后背的温热手掌,两种时空、两种温度猛烈地碰撞、撕扯!
他死死抓着冰冷的炕沿,指关节用力到青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湿冷的汗水从额角鬓发不断滑落,混着无法抑制的生理泪水。他紧闭着眼,试图将那炼狱般的画面驱逐出脑海,试图只感知此刻后背那沉重却异常真实的拍抚,感知掌下冰冷的土炕那坚硬的触感——这里是2008年!母亲还健康地活着!就在他身边!热气腾腾的粥就在眼前!他回来了!这就是事实!
可那心碎的冰凉记忆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啃噬着他对“现实”的全部确认。喉咙深处翻涌的咸腥味和胆汁的苦涩,是横亘在两段人生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里,最锥心的回响。
母亲焦急的絮叨、无措的拍打,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浊水,断续而模糊地传来。世界只剩下他粗重到变调的喘息和那碗泼在心底前世的、冰冷的、凝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