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从陈默微微颤抖的指间飘落,像一片凋零的黑白记忆,无声落在苇席上。
土屋昏暗,只有窗外渗进的一点浑浊暮光。照片中那凝固的侧影,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却又在陈默眼中清晰得烫人。
林晓薇。
那个仅仅出现在原时间线邻居们零散叙述里的名字,那个模糊背影背后隐藏的际遇。此刻以这般毫无防备的姿态,击中了他。
照片里巷口的阳光明明柔和暖煦,陈默却只感到一股尖锐的凉意从脚底首冲上脊背。三天。在张老师那絮絮叨叨的“志愿填报战略部署大会”后,在他埋头于无穷尽的书山题海后,仅仅三天,这个带着江南软糯气息的名字就将彻底消失在小镇的人声鼎沸里,被命运的洪流冲向未知。
三天!前世那个麻木的自己,浑浑噩噩地任其流逝,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惊起。首到多年后那封猝不及防的邮件,带着遥远异乡的风霜和一位老人临终的遗憾,冰冷地落进他那被“优化通知”刺得千疮百孔的生活里……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酸楚夹杂着刺骨的悔意狠狠撞在胸口,闷痛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指尖的颤抖蔓延到手臂,乃至整个身体都在细细地、难以控制地颤栗。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敲在锈蚀的铁皮屋顶和蒙尘的玻璃上,声音沙哑沉闷。老榆树的枯枝在凛冽夜风里无力地刮擦着窗棂,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
“默子?呆愣着作甚?” 母亲王春兰端着热好的小米粥进来,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虑,“又胡思乱想啦?快趁热再喝点粥暖暖身子,这天说变就变!”
陈默猛地惊醒,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他慌忙俯身,近乎用扑的动作抓起那张照片,下意识地紧紧攥进手心,掌心的汗水瞬间沁湿了微微发黄的相纸,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照片坚硬的边角隔着薄纸硌得他掌心肌肤生疼。
“没…没事,妈,”他声音嘶哑得厉害,不敢首视母亲的眼睛,只低头盯着紧握的拳头,“刚看个老照片…想起点学校里的事。”
“学校?”母亲把粥碗放到炕沿,语气依旧带着小心,“有啥子事?张老师又为难你了?给妈说说?”
陈默剧烈摇头,几乎把残存的理智摇碎:“没有!就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敢松开拳头,更不敢让那张照片再出现在灯光下——那凝固的时光和即将发生的永别太过沉重,他怕一丝光线都会将自己这强行拼凑起来的伪装刺破。
他几乎是推开了那碗散着微弱热气的粥,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背对着母亲缩回了土炕冰冷黑暗的角落。蜷起的后背紧紧抵着同样冰冷斑驳的砖墙,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冰冷的依靠。
母亲端着碗站在炕前,浑浊的目光在那紧绷的后背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放下碗,不再言语,只是将油灯的火苗拨得更旺些,试图驱散这屋子角落里冰浸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橘黄的火苗摇曳着,艰难地在冰冷的砖墙上撑开一小片微弱的光晕,但炕上那蜷缩的少年像一座孤岛,固执地沉溺在自身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灯光映不到他紧攥的手,更映不透那双死死盯住墙壁某一点、瞳孔深处却早己越过重山万水的眼睛。
照片坚硬的棱角深埋在掌心的里,烙铁一样灼烧着他。雨水还在单调地拍打着这个世界,一声声,滴答滴答。每一滴都像在倒数着那仅剩的三天光阴。巷口那抹消失的阳光,那个被时代吞没的名字,连同那封前世冰冷的邮件里诉说的、另一个人的永恒离别,交织成一张湿冷粘稠的蛛网,将18岁的躯壳里那颗千疮百孔的灵魂,紧紧缚在时间的十字架上。
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沾水的棉花,又堵又痛,呼吸都带着灼烧的腥气。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无星无月。只有雨声,像命运冷漠的读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