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王春兰的拍打声渐渐变得焦灼,陈默剧烈的痉挛终于稍稍平复,只剩下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响和喉咙深处火燎般的刺痛。
他浑身脱力,倚着冰冷的土炕边缘,额头抵在粗糙斑驳的墙皮上,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拉扯着喉间翻江倒海后的残留痛楚。王春兰端着那只被遗忘的粥碗,呆立在炕沿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和无助,喃喃地反复问着是不是冻着了,是不是吓着了。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单调烦人的滴答雨声。
就在这时,院子里猛地传来一阵清晰、沉闷,却又带着一股子暴戾情绪的锤砸声响!
“哐…哐…哐!”
是坚硬金属大力撞击另一块更坚韧金属的钝响。声音穿透湿冷的雨幕和薄薄的门板,凶悍又冰冷,一声又一声,节奏稳定得像在发泄某种淤积的不快,粗暴地碾碎了屋内的死寂和惊惶。
陈默如同濒死的鱼被投入冰冷的水中,猛地惊喘一下,抬起了头。
是父亲!父亲陈建国还没回屋!
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瞬间压过了方才那场灵魂的冰火煎熬。顾不得身体的虚软和喉咙的剧痛,陈默胡乱抹了一把被泪水、汗水和呕吐污物弄得一塌糊涂的脸,挣扎着趿拉上地上冰冷的胶鞋,甚至没看急得团团转的母亲一眼,掀开厚重褪色的蓝布门帘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雨水积成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西厢房瓦檐下那盏瓦数极低、被雨水浸润后光线更显昏暗的灯泡。在那昏黄破碎的光晕里,陈建国深蓝色的旧涤卡工装背影几乎融进了雨夜的背景里。他单膝跪在水洼边上溅起的浑浊泥水印子里,背脊弓得像一头负伤的沉默老牛。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巨大的、沾满油污和铁锈的老虎钳,那巨大的铁嘴狠狠咬合着自行车后轮卡死的链条。旁边的破脸盆里扔着一把沾满污泥的活动扳手——显然那把更小的工具没能解决问题。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力道,每一次砸下都像是要将脚下这块土地也砸穿!
“爸…” 一个带着严重鼻音和破锣般嘶哑的虚弱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建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背肌甚至绷得更紧,那被雨水和污垢覆盖、轮廓深刻如同礁石般的后脑勺对着陈默。“回去!” 声音不高,但穿透力极强,像是闷雷贴着耳边滚过,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浓得化不开的烦躁和不耐,“念你的书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添乱!”
又是这句!一模一样的刻板拒绝!前世他无数次小心翼翼试图靠近父亲那个堆满废旧零件、机油、汗水与某种难以言说隔阂的世界,得来的永远是这句冰冷如铁的呵斥,如同一道无形却坚固如铜浇铁铸的围墙,拒人千里。
前世的画面再次冲撞过来——几年后,同样是雨夜,父亲被几个壮实的邻居按在冰冷的泥水里拳打脚踢,罪名是“偷电”。起因不过是父亲看不懂升级的数字电表显示屏,又无法解释清楚用电量的变化。那张老实巴交、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在泥水和拳脚的侮辱下扭曲着发出含混而不甘的咆哮,一遍遍固执地重复着“我老陈没有!”,而那时的自己,却在学校教室里对着习题本,对此一无所知!
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愤怒猛地攫住了心脏,那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瞬间显形,冰冷地矗立在他和父亲之间。
“爸!让我看看链条……” 陈默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哭腔,他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步,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脚上那双单薄的旧胶鞋,寒气顺着脚底板首往骨头缝里钻。他的手几乎快要碰到父亲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
“看什么看?!你懂个屁!” 陈建国却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豁然转过身!满是油污汗水的脸上胡茬丛生,那双被常年劳损折磨得混浊发黄的眼里此刻燃烧着狂躁的怒火,如同受了伤的野兽,“滚回去看书!这儿没你的事!” 他猛地挥舞了一下手里那只巨大的老虎钳,铁锈油污几乎甩到陈默脸上,沉重的钳柄首指身后紧闭的堂屋门。
巨大的挫败感和前世的无力汹涌奔袭。陈默被那喷薄而出的粗暴和狂怒逼得生生后退一步,脚跟踩在水洼边缘的石块上,冰凉湿滑,踉跄着差点摔倒。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死死堵住,那声带着前世血泪和今生急迫的“爸”再也喊不出口。父亲那双燃烧着狂躁的混浊眼睛和记忆中躺在泥水里挨打时那不甘屈辱的眼神在视野里疯狂地旋转、重叠!
昏黄的灯光、冰冷的雨丝、溅在裤脚的泥点子、父亲佝偻紧绷却写满抗拒的脊背、还有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把冰冷油污的老虎钳……构成一幅沉重窒息的定格画面。
那堵沉默的墙,比老房子斑驳的青砖还要厚重坚固。他站在这堵墙外,被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拍打着,而墙内的世界,拒绝敞开一丝缝隙。前世的亏欠如同实质的锁链,将他的脚步牢牢钉死在当下的泥泞里。
喘息声混杂着雨声。虎钳粗暴的砸击声重新响起,哐!哐!哐!像是在宣判着什么。灯光在父亲身上投下一道深重的、不断震颤的阴影,将那个沉默佝偻的背影轮廓在潮湿的砖墙上无限拉长,放大,沉重得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