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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穿过县医院污浊的窗玻璃，无力地投射在充斥着消毒水呛人气味和绝望低语的长廊上。光线显得苍白而凉薄，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颗粒。
缴费窗口前，人群如同蜗牛般缓慢蠕动，咒骂声、孩童的哭嚎混着窗口扩音器刺耳失真的叫号回荡在冰冷瓷砖贴面的空旷空间里。陈默夹在焦躁的队列里，背脊像被寒风吹打的枯竹般挺立，但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得快要断裂。每一次从缴费口方向隐约传来的“缴费金额，三百二！”“下一个，一百八十七块五！” 的冰冷播报，都像冰冷的铁鞭抽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他兜里那几张被攥得汗湿变软的可怜纸币，此刻仿佛成了滚烫的山芋。
“18号！王春兰！” 扩音器如同催命的破锣再次震响！
陈默心脏一紧，如同上刑场的囚徒，搀扶着母亲那几乎要软倒下去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窗洞前。母亲王春兰面如死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玻璃后面收费员那张麻木无波的脸，嘴唇哆嗦得厉害。
“检验科的血……常规加血糖糖化血红蛋白全套……对…对……” 陈默的声音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他甚至无法流利地说出前世无比熟悉的各种检验项目名词。
玻璃窗后的中年女收费员眼皮都没抬一下，布满肉疙瘩的手指在沾了油腻的键盘上噼啪敲击几下，旁边的针式打印机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吐出一张长而窄的白色缴费单。
“二百八十块七毛二。”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宣判。
“轰！” 陈默感到自己的世界在嗡嗡作响！二百八十块七毛二！这个在十几年的通货膨胀后听起来像个笑话的数字，在2008年春天的县医院缴费窗口前，像一柄千钧重锤，将身后本就摇摇欲坠的母亲王春兰彻底击垮！
“不…不验了…我们不验了…” 母亲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魂飞魄散的虚弱，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口生气般向后倒去。陈默猛地一把扶住，后背瞬间布满一层湿冷的黏汗。他感觉到母亲单薄的身体如同寒风中瑟瑟的落叶，正在不可遏制地往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瘫倒。
“妈——！！” 陈默爆发出近乎野兽的嘶吼！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极致恐慌和愤怒瞬间冲散了理智！他像一头被逼入死角的孤狼，双眼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撑扶住母亲不断下坠的身体，右臂死死环住母亲几乎的腰，左手攥着那张惨白如同索命符的缴费单，如同拖着一条残破的帆船在惊涛骇浪里拼死挣扎，不顾一切地、连拖带拽地将完全失去力气反抗、只剩下一路呜咽呻吟的母亲王春兰，以极其狼狈决绝的姿态，挤开几个惊愕的路人，首接塞进了斜对着缴费窗口的、县医院那位内分泌专家张主任诊室的门缝里！
“哐当”一声！虚掩的诊室木门被粗暴地撞开！
张主任正伏案书写，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眼前突然撞进来的乱象让他愕然抬头，浓黑深刻的眉头瞬间聚成了深刻的沟壑。他抬头看着满头大汗、双眼赤红、几近癫狂的少年和他臂弯里那个面色灰败如同死人、身体、只能发出无力呜咽的老妪，职业性的不悦明显写在了他那张长年无甚表情的国字脸上。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那象征权威与洁净的白色此刻如同雪原般冷峻刺目。
“干什么？！” 张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厚重的、职业权威特有的严厉和疏离感，“外面排队叫号！出去！”
“大夫！求你！看一眼！就一眼！” 陈默的声音嘶哑到极致，几乎是呜咽着哀求！此刻他完全顾不得什么颜面尊严，顾不得那居高临下审视他的冰冷目光！他像溺亡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忙脚乱地将被汗浸湿、皱成咸菜的体检单和那张同样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一同颤抖着伸向张主任面前几乎一尘不染的深色桌案，那动作甚至触碰乱了桌角整齐垒着的几本病历夹，“我妈！她去年查血糖就6.8！一首没再查！您看看！求您了！！”
那张体检单被汗水浸得边缘半透明卷起，“6.8”那串代表过去告警的数字模糊不堪。张主任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粘手的、带着浓厚汗渍和人体余温的体检单纸片，如同捻起一件不洁的物事，皱着眉极其勉强地瞥了一眼那模糊潦草的字迹日期和结果。再低头看了看那份被揉成团的缴费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呼叫铃按钮。不到十秒，门口进来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身形微胖、表情更为温和的女护士。
“李护士，” 张主任的声音依旧冰冷平淡，不带任何情绪波动，抬手指了指脸色灰白、瘫在椅子上只能微弱抽气的王春兰，“带这位病人家属先去缴费窗口等候，然后带病人去二楼抽个指尖血，常规血糖快检。先出个即时结果，快！”
最后那个“快”字不容置疑。
陈默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下猛地一按，又被紧紧扼住！“快检”？不是血常规？不用那该死的二百八十块？！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凭着那声冰冷的指令，失魂落魄地跟着表情复杂的护士走出诊室。母亲王春兰则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搀扶着走向二楼抽血窗口。
指尖血的采集只在瞬息之间。一根纤细的采血针快速刺破，血珠迅速被采集到一张小小的试纸上，塞入一台小型的血糖检测仪里。
冰冷的电子仪器屏幕闪烁着倒计时的红色数字：…3…2…1……
“嘀——”
一声轻响。
一个冰冷、清晰、毫无感情的阿拉伯数字瞬间定格在屏幕上：
11.3 mmol/L
“滴嗒…”
一滴无法控制分泌的冰冷汗水，从陈默额角滑落，砸在二楼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迅速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水印斑痕。
“跟我来。” 李护士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温和底下也带着一丝沉重。她瞥了一眼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值，迅速打印出一张小小的速印单，带着母子二人再次穿过冰冷瓷砖长廊，叩响了张主任诊室的门。
这一次，没有斥责。张主任早己在等。
他接过李护士递来的那张小小的速印单，低头看了一眼上面那个鲜红欲滴的打印体“空腹血糖：11.3 mmol/L”。
“啪！”
那张速印单被他重重地拍在了深色的桌案上！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响，却如同惊堂木在死寂的公堂骤然敲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淡漠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锋，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森然凝重，钉在了面前这对母子身上！
“王春兰是吧？” 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器在地面摩擦，“看清楚这数字！”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惨白的速印单上刺目的“11.3”之上！
“去年6.8，瞒着！不当回事！现在空腹11.3！餐后还了得？！” 张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职业权威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狠狠砸向瑟瑟发抖的王春兰和陈默！
“糖尿病！己经板上钉钉！没半点跑！听明白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瞬间如同厚重的乌云倾轧下来，那双眼睛锋利得像手术刀，“现在，立刻！全面复查！必须上胰岛素干预！”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凿穿耳膜：“你这样的空腹值，这样的拖延！” 冰冷的指尖猛地收回，重重指向王春兰浑浊无神的双眼，“别说视网膜病变失明！肾衰竭！下肢溃烂截肢！统统都是跑不了的结果！”
“再拖半年？！” 那声音骤然加重，如同闷雷炸开在陈默几乎停止跳动的耳边，“你现在就在往那病床上躺的路上一路狂奔！！”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无形的铁索！一层层紧紧缠绕在面色如土的陈默和王春兰脖颈上！窒息！
“立刻住院！家属！签字！！” 最后一声命令，如同一纸最终审判的斩立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