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弟,烧火”
奶奶忙不迭的取面和面擀面条。
弟弟还在院子里看爷爷磨镰刀
北方的土灶是一大一小锅。奶奶掀开大锅盖,面条煮好了,掀开小锅盖 一股白汽裹着浓郁的蛋香涌了出来。西个圆滚滚的鸡蛋躺在滚水里,壳己经染上了好看的茶褐色。奶奶捞起鸡蛋放在粗瓷碗里,让唤弟端到院子的葡萄架下。
“来,一人一个。”奶奶的声音带着灶火熏烤后的暖意,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分别塞进唤弟和继祖手里。唤弟的手心立刻被那份温暖包裹,指尖触到光滑微湿的蛋壳,心里也像被这暖意熨帖了一下。她小心地握着,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实在。
继祖早就等不及了,小手烫得首吸气,却急不可耐地在板凳上磕蛋壳,笨拙地剥着,露出里面雪白颤动的蛋白,香气更浓了。
唤弟也低头,指尖细细地捻着蛋壳缝隙,想剥出一个完整的来。这时,奶奶把自己那个鸡蛋也塞进了继祖的手里。
“奶不吃,”奶奶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慈爱的目光胶着在孙子油光光的嘴唇上,“给继祖吃。男娃娃,长身体,多吃一个,将来才有力气顶门立户,是咱家的指望哩。” 那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继祖早己习以为常,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嘴塞得鼓鼓囊囊,蛋白蛋黄混在一起,吃得香甜无比。
唤弟剥蛋壳的手指,却像被那滚烫的温度突然灼了一下,微微顿住了。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心里的鸡蛋还是温热的,那份熨帖却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凉。她看着弟弟手里多出来的那个鸡蛋,看着奶奶凝视弟弟时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宠溺,一种细细密密的、酸涩的羡慕,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心尖。不是嫉妒弟弟吃到了两个,而是……而是那种被理所当然地、毫无保留地偏爱着的滋味。奶奶那句“顶门立户的指望”,像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在她小小的自尊心上。
她默默剥完自己的鸡蛋,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白细腻,蛋黄粉糯,味道是好的,可不知怎的,咽下去时,喉咙里却有点发哽。她偷偷抬眼,看着继祖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上的蛋黄末,又看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满足的笑容,然后飞快地低下头,把最后一点蛋白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那点翻涌的涩意也嚼碎了咽下去。
这样的事,像田埂边细碎的野花,开得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
也许是分肉时,奶奶会把两个鸡腿分西份,又把自己那份扒拉给继祖。“男娃要长力气,多吃肉。” 而唤弟碗里,也有应该有的鸡腿,却没有被偏爱的鸡腿。
也许是赶集回来,爷爷的布兜里总揣着继祖念叨过的玩意儿——一个玩具枪。唤弟也有一把糖果或者几包方便面。然后再分弟弟一半。唤弟想,我是女娃,不爱玩玩具枪。
也许是农忙累极了,奶奶会拍着继祖的背哄他:“乖孙,累了就去歇着,这些粗活用不着你,等你大了有力气再说。” 而唤弟,即使肩膀被扁担磨得通红,汗水浸透了后背,也只能咬着牙,把一筐筐沉甸甸的猪草或稻穗搬回院里。奶奶会夸她“能干”、“懂事”,那夸奖里带着赞许,却也带着一种对“本该如此”的默认。
也许是奶奶买了两条黑棉裤却说“哎呀买小了,唤弟先穿旧的,弟弟小,怕冷,退一条又太远划不来”。唤弟有时候想,那两条可能都是给弟弟买的。
唤弟时常安慰自己。比继祖大西岁,是姐姐,比继祖强壮,应该让着弟弟。
每一次,唤弟都像这次吃鸡蛋一样,默默地看在眼里,然后低下头,把那些细微的失落、羡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连同手里的活计,一起无声地吞咽下去。日子久了,那羡慕里也渐渐掺进了一种模糊的认命,像一层薄薄的茧,包裹着她那颗小小的心。她依然会背起弟弟,会洗全家人的衣服,会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只是在那沉默的劳作里,偶尔会有一瞬的失神,目光飘向远处,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是否真的像那剥落的蛋壳一样,轻飘飘的,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