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与外间长秋宫那几乎凝滞的冰冷肃杀不同,这里温暖如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宁静。西角错金螭兽暖炉里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清冽而尊贵的龙涎香气,那香气丝丝缕缕,在温暖的气流中缓缓浮动、盘旋,仿佛也染上了主人此刻的漫不经心。
宽大的紫檀木龙书案后,凌苍璇并未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椅上,而是斜倚在靠窗放置的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玄底金凤的常服,只是卸去了沉重的冠冕,只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白玉簪松松挽着如瀑青丝,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在颊边,为她过于锐利威严的容颜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近乎居家的闲适。
她微微垂着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白玉般细腻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只薄如蝉翼、胎质细腻莹白的定窑白瓷茶盏。那茶盏小巧玲珑,釉色纯净如雪,在暖炉的红光映照下,仿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美玉托在她指尖。
袅袅的茶烟,带着雪顶含翠特有的清冽高香,从盏口氤氲升起,如同一条淡青色的纱幔,模糊了她清绝的眉眼,也柔和了那仿佛永远凝着寒霜的轮廓。她将茶盏凑到唇边,丰润的唇瓣轻轻呵出一口气,吹开盏口浮着的几片嫩绿芽尖和细小的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贵气与闲适。
然后,她才浅浅啜饮了一口。
滚烫的茶汤滑过喉间,带来清冽回甘的滋味。她喉间逸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喟叹,仿佛品味的不是茶,而是某种难得的闲情逸致。
“嗯……” 她的声音也如同这茶烟一般,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在寂静的御书房内轻轻漾开,“今年的雪顶含翠,内务府那帮奴才,火候倒是掌握得刚刚好。”
仿佛殿外长秋宫正上演的那场关乎生死、泼天污秽的“巫蛊”大戏,那剑拔弩张的指控与反击,远不如手中这杯茶汤的温度和滋味来得重要。
侍立在不远处的御前总管太监赵无庸,低眉垂手,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打扰了陛下的“雅兴”。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皮,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凌苍璇又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两口,这才意犹未尽般,将那只价值连城的薄胎茶盏轻轻搁在软榻旁的小几上。杯底与光洁的紫檀木相触,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微响。
首到这时,她那仿佛被茶香熏染得有些迷离的目光,才带着一种刚刚想起什么似的懒散,慢悠悠地落回殿中。
她的视线,首先掠过的是华妃慕容嫣。
此刻的华妃,脸上的惊惶和痛心还僵在那里,因为林星晚那出人意料的“针脚”反驳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凝固,眼底深处那抹未来得及完全藏匿的快意,在凌苍璇这看似随意实则洞穿一切的目光扫视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薄冰,瞬间变得有些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抚弄步摇的手指也僵住了。
凌苍璇的目光并未在华妃身上过多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转而看向跪在冰冷金砖上的林星晚。
林星晚依旧挺首着背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甚至因为强撑的镇定和恐惧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然而,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被逼到绝境的愤怒,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顽强的求生意志。那份强装的镇定下,是掩饰不住的脆弱和惊悸。
凌苍璇的视线在林星晚脸上停留了一瞬,眸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旋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王嬷嬷依旧高高举过头顶、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那个靛蓝色布偶上。那密密麻麻的银针,那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暗红字迹,在御书房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丑陋、刺眼,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意味。
“哦?” 一声轻哼,从凌苍璇的鼻腔里逸出。她的红唇微微开启,吐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词,尾音拖得悠长而慵懒,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巫蛊?”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厌胜?” 她又吐出另一个词,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显得更加幽邃冰冷,如同覆盖着万年寒冰的深潭。
“倒真是……”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榻沿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出戏打着节拍。“许久未曾见过的把戏了。”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风雪,却字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殿内的空气又沉凝了几分。
华妃慕容嫣的脸色,在听到“把戏”二字时,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血色褪尽,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在凌苍璇那冰冷无形的威压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捏得发白。
王嬷嬷更是抖得如同筛糠,高举着布偶的手臂酸软不堪,却丝毫不敢放下,豆大的汗珠顺着她沟壑纵横的额角滚落。
林星晚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凌苍璇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把戏”,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缝隙!女帝…她不信!至少,她没有立刻相信这所谓的“铁证”!
就在这时,凌苍璇那在榻沿上轻轻敲击的指尖,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眼波流转,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她的视线,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掠过紧闭的雕花殿门,投向那被厚重帘幕遮挡的、殿外风雪呼啸的暗夜深处。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穿透了漫天的风雪,精准地投向了某个特定的方向——定北侯府。
她丰润的唇角,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隐晦的期待。
萧烬…
那个男人…那个眼神如狼、骨子里刻着桀骜不驯的男人…那个为了林星晚可以毫不犹豫拔剑指向任何威胁的男人…
此刻,在你那定北侯府的书房里,该是如何一副模样?
是暴怒如狂,欲提剑杀入宫门?还是强压着焚天怒火,在焦灼中寻找破绽?
朕…拭目以待。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下子。污秽的布偶,拙劣的栽赃,不过是一枚试探的棋子,用来搅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璇京深潭。
而你,萧烬,你这枚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棋子,会如何应对?
朕,很期待你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