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着。
定北侯府的书房,炭火烧得极旺,铜盆里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暖响。烛影摇红,映着书案后陈烬冷硬的侧脸线条。他披着件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深色的劲装,指尖捏着一份刚由心腹送来的加急军报,是关于北境狄戎残部袭扰边镇粮道的处置方案。墨迹尚未干透,他看得极快,眉头习惯性地锁着,带着一种沙场磨砺出的、审视战局般的专注。
窗外是璇京沉沉的夜,风雪交加,雕花窗棂被吹得嗡嗡作响。府邸内外一片肃杀静谧,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规律的咯吱声,更衬得书房内这份批阅军务的沉凝有种奇异的安稳。
突然,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砰——!”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瞬间灌满了整个温暖的空间。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卷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一道裹着霜雪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
是苏晴。
她身上那件惯常穿的、方便行动的灰鼠皮袄此刻挂满了雪沫,发髻被风吹得散乱,几缕湿发贴在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白雾,显然是一路狂奔而至。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和洞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惶和火烧火燎的急迫。
“陈烬!”苏晴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路奔波的嘶哑和恐惧,“华妃动手了!星晚……星晚被扣在长秋宫了!”
书案后的陈烬猛地抬起了头。
方才那份专注批阅军报的沉静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一层薄冰被骤然砸碎。他捏着军报的手指倏然收紧,那份质地坚韧的纸张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某种静止的状态中被强行唤醒的凶兽,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煞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书案上跳动的烛火被这无形的压力逼得骤然矮了下去,光线猛地一暗。
苏晴被他眼中瞬间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刺得一哆嗦,但嘴里的话丝毫不敢停,语速快得像是在倒豆子:“长秋宫的管事嬷嬷带人搜宫,在……在星晚的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扎满银针的布娃娃!上面……上面写着陛下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巫蛊!是巫蛊厌胜的大罪啊!”
“巫蛊……厌胜?”陈烬的声音极低,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几个字,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北境最冷的寒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那份被他捏在手中的军报,在他起身的刹那,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然后“嗤啦”一下,在他指间化为无数细碎的纸屑,如同灰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未干的墨迹沾染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留下几道污痕,他却浑然未觉。
他绕过宽大的书案,动作并不快,甚至称得上平稳,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山岳将倾般的沉重。玄色的衣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在地毯上拖曳出无声的轨迹。他径首走向书房角落那个专门放置他兵器的紫檀木架。
架上,横放着他那柄饮血无数的佩剑。剑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有剑柄末端镶嵌着一颗幽暗如深渊的墨玉,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泛着一点冰冷的死光。
陈烬伸出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凉剑鞘的瞬间,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稳定地握住了剑柄,缓缓地将那柄象征着帝国军神权柄的利刃抽了出来。
“噌——!”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龙吟般的剑鸣,骤然撕裂了书房的死寂!冰冷的寒光如同实质的水银,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陈烬半边冷峻如铁铸的脸庞,也照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剑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而此刻,这泓秋水倒映出的,是陈烬眼中翻腾汹涌的血色!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暴戾,是沉睡在深渊的凶兽被彻底惊醒的狂怒!平日所有的冷硬、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在听到“星晚”二字和“巫蛊”罪名的瞬间,被这柄冰冷的剑映照得支离破碎!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冰冷的剑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可指尖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结出了霜花。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诚。
“劫天牢,”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粗粝的石头上刮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需要多少火药?城防司的火药库位置,你摸清没有?”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狠狠劈在苏晴头顶!她浑身剧震,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差点当场崩断!
“祖宗!你疯魔了吗?!”苏晴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按住了陈烬握剑的那只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紧实的皮肉里。“那是皇宫!是天牢!不是哪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窝!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你当是你当年在北境踹狄戎王帐呢?!”
她急得声音都劈了叉,语无伦次地低吼:“女帝!女帝陛下还没发话呢!旨意还没下!只是扣押审问!现在冲过去,你是嫌星晚死得不够快,要亲自给她头上再扣一顶‘谋逆’的大帽子吗?劫天牢?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到时候别说星晚,整个定北侯府上下几百口,连带你那些忠心耿耿的‘烬字营’兄弟,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星晚陪葬!”
苏晴的嘶吼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泼在陈烬沸腾的杀意之上。他握剑的手腕肌肉贲张,在苏晴的全力按压下依旧稳如磐石,甚至因为用力,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狰狞地暴起。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被血色彻底浸染的眸子死死钉在苏晴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被触犯逆鳞后濒临失控的凶戾。
“陪葬?”陈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笑意、反而显得无比狰狞的弧度。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是地狱深处刮起的阴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那又如何?”
“她凌苍璇……”陈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笔首地刺向皇城深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下,“敢动星晚一根头发……”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剑身似乎感应到了主人滔天的杀意,发出一阵低沉而兴奋的嗡鸣。
“我就拆了这璇京的宫门!” 这最后一句,如同受伤孤狼在绝境中发出的凄厉长嚎,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砸在书房的墙壁上,震得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窗外的风雪似乎也被这饱含杀意的宣言所激怒,呼啸声陡然拔高,如同无数厉鬼在应和咆哮!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陈烬和苏晴僵持的身影上投下摇晃的光影。炭火盆里的红光映照着陈烬眼中那两簇不灭的、带着血腥味的火焰。苏晴按着他手腕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皮肤下血液狂暴的奔流,以及肌肉如同钢铁般坚硬的抵抗力量。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松手,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化身为最恐怖的修罗,提着他那把饮血无数的剑,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也最森严壁垒的皇城,用最首接、最暴烈的方式,去实践他那句“拆了宫门”的疯狂宣言。
代价?后果?九族?帝国?在他那双被血色彻底淹没的瞳孔里,苏晴只看到了林星晚一个人的影子,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