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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迟到的薪水袋
深秋的风，像顽劣的孩子，顺着老居民楼开裂的水泥窗缝，硬生生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城市边缘特有的、混合着廉价煤烟和垃圾发酵的潮气。风刮在林晚的脖颈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缩了缩肩膀，把洗得发白、袖口有些脱线的薄呢外套裹紧了些，目光却牢牢钉在对面墙壁上那方小小的传达室窗口。
月末，是这座灰扑扑的印刷厂唯一透出点人气的日子。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空地上，低声谈笑着，烟头明明灭灭，驱散些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机油和干燥纸张混合的味道。林晚站在人群边缘，像一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习惯性地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脚下坑洼不平、沾着油污的水泥地上。
“小陈！到你了！”
“老张！签字！”
传达室传来出纳略显沙哑的喊声，伴随着点钞机单调的“唰唰”声。每一声喊，都像在人群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期待和算计的涟漪。
林晚攥在口袋里的手，手心渗出了汗，冰凉黏腻。她微不可查地咽了口唾沫，喉头干涩。这个月的薪水，似乎格外难等。她记得出纳早上似乎跟车间主任争执了几句什么，大约是账目上的问题。这对她来说不是好兆头。
终于，那个熟悉却又让她有些发怵的声音喊了出来：“林晚！林晚在不在？”
“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在略显嘈杂的空地上显得有些突兀。几道目光投过来，带着些探究或漠然。林晚的脸颊微微发热，快步走了过去，避开了那些视线。
小小的窗口里，递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薄薄的。出纳是个头发花白、脾气不太好的中年女人，她透过老花镜上方瞥了林晚一眼，嘟囔了一句：“点点，西千五。这个月活儿不多，上面还扣了绩效。”
“嗳，谢谢刘姐。”林晚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她接过那个信封，熟悉的重量——或者说，熟悉的“轻”。指尖捏了捏，薄薄的一沓纸币，边缘有些发硬。西千五，比她上个月又少了两百。绩效？她这个月明明赶着排了两个急单，加班了好几个晚上。她想起上周三，车间主任对她版面排样的一处修改吹毛求疵，扣了“质量分”，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心头掠过一丝凉意，随即又被更沉重的现实感压了下去。少了就是少了，去争论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引来更多的厌烦和麻烦。她习惯了。
她把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包里一个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拉上拉链，又按了按。好像这样就能隔绝掉那双无形的手，那双总在她刚拿到钱就迫不及待伸过来的手。
“哟，晚晚，发饷啦？”同组的大姐王芬凑过来，她刚领完钱，脸上的笑纹深刻了一些，“走，一块儿去外面小市场买点菜不？听说今天猪肉降了点。” 王芬的目光在林晚鼓囊囊的书包上扫了一眼。
“芬姐，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去。”林晚垂着眼，找了个借口，声音带着疲惫的真实感。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充满钱味的地方。
“又早退啊？小年轻家家的，身子骨还不如我这老婆子。”王芬撇撇嘴，也没强求，挎着装了新买苹果的布袋，扭身就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林晚暗自松了口气。不是不愿意合群，只是每次领薪水的这点微薄“安全期”，是她精神上唯一能短暂喘息、规划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尽管少得可怜）可能性的时刻。和芬姐一起去买菜，芬姐定然热情，东家西家地聊，她不忍拂了面子；芬姐选菜要挑拣很久，时间一长，那个从家里打来的催款电话，可能就会追到这个嘈杂的小市场来。
回去的路上，天色更暗了。林晚坐的是最便宜的公交，拥挤的车厢里充斥着汗味、包子味和汽油的混合气息。她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脸贴在冰冷微脏的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巨大的广告牌上模特光鲜亮丽的脸，橱窗里陈列着价格不菲的新款大衣……这一切都像另一个世界的水晶罩，与她隔着一层厚厚而冰冷的车窗。
这些繁华与她无关。她只有手上这个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的信封。
公交车吭哧吭哧地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像一头疲惫的老牛。林晚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是那种熟悉的、因饥饿和高度精神紧张引起的痉挛。她这才想起，中午为了省下几块钱买下周的公交卡充值，只啃了半个冷馒头。她默默忍受着这细微却持续的疼痛，像忍受着生活中所有磨人的细节。
颠簸中，书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那震动隔着帆布书包传递过来，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口上，让她的胃部猛地一缩。
不，不会这么快。她才刚拿到多久？
手指有些僵硬地拉开拉链，摸出那只屏幕边缘都有些磨损的旧手机。屏幕亮起，那串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像毒蛇的信子，在闪烁跳动。
是家里。是母亲程佩云。
屏幕的光映在林晚脸上，一片惨白。那股尚未散去的烟味、汗味，车厢的闷浊气息，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不规则地搏动，撞击着肋骨。胃部的疼痛骤然加剧，她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盯着那串数字，盯着那执着闪烁的名字，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发颤。窗外的霓虹，车内的昏暗，一切都模糊成了晃动的光斑。世界在收缩，只留下这刺眼的屏幕和尖锐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的电话铃声（即使开了震动，在她听来也清晰无比）。
她的肩膀微微耸起，那件薄外套更紧地贴在了身上，像一件不合时宜的盔甲。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一下鞭挞，催促着，不容抗拒。
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麻木和认命，林晚划开了接听键，将冰凉的手机贴向耳边。
“喂？妈？” 她的声音极力控制着，却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和强行压下的疲惫。
下一秒，一个穿透力极强、极具压迫感的声音毫无缓冲地炸响在耳边，带着毋庸置疑的控诉和焦躁，瞬间撕碎了公交车上所有的嘈杂。
“死丫头！拿到钱没有？！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凿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指节微微颤抖。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刚刚还清晰无比的胃痛似乎被这更猛烈的心悸暂时淹没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压低声音回答：
“妈，刚拿到……在车上，有点吵。” 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