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低着头,死死攥着那几张己经洇湿了橙渍、变得黏腻软烂的纸巾。苏晴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她湿透的毛衣下摆,嘴里一叠声地安慰“哎呀没事没事!擦擦就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待会儿咱们用水冲冲……”
但那些安慰的话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掠过耳边,无法真正进入林晚的感知。她的全部感官,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钉死在那个角落——那个刚刚无声递来纸巾、又悄然退回阴影里的身影所在的方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巨大的声响几乎盖过了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咚!咚!咚!那沉重的、带着恐慌节奏的跳动,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让她喉头发紧,呼吸短促而紊乱。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和耳根,刚才那被陌生人指尖碰触的地方,隔着薄薄的纸巾,似乎还残留着一股滚烫的、带着奇异磁性的烙印感。
羞赧!前所未有的羞赧感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是这个在她短暂迷失中提供了一息“静土”的男人,目睹了她的笨拙和失态?那几张廉价的纸巾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指尖,也灼烫着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她刚才那一把抓住的急切和随后触电般的退缩,此刻在混乱的回忆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无比愚蠢、笨拙、上不了台面!
他递纸时的眼神……
林晚混乱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那个瞬间。他微微俯身时平静的视线,没有嘲笑,甚至没有过多的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平静……那平静反而像一种更深层的审视,让她无地自容!他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短的“擦一下吧”。他是觉得她很可笑吗?还是仅仅出于基本的礼貌?
思绪像失控的列车,在阴暗的轨道上疯狂疾驰。
“嘿!姐们儿!回魂啦!”苏晴猛地拍了她肩膀一下,力道带着她惯有的豪爽,终于把林晚从自我鞭挞的漩涡中惊醒。
林晚身体一颤,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眼前——苏晴正用沾着油渍和果汁的纸巾在她衣服上胡乱抹着,那块污渍被擦得洇开更大一片,像一幅难堪的地图。
“哦……哦……”林晚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想避开苏晴粗犷的“救援”,“谢……谢苏晴。”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
“谢我干嘛?橙汁是我泼的!”苏晴大大咧咧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像是才发现林晚的窘迫源头,顺着她刚才发呆的方向好奇地瞥了一眼角落。
“咦?那不是陆昊吗?”苏晴的语气带着点意外的熟稔,“刚才没注意他猫那犄角旮旯了。”她收回目光,看着林晚依旧泛红的耳根和紧紧攥着纸巾的手指,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促狭的笑意,撞了撞林晚胳膊,“啧!怎么样?刚刚英雄救‘湿’的那位?人家可是很够意思啊!见义勇为,拔纸相助!”她挤眉弄眼地调侃着。
陆昊?
这个名字被苏晴这么随意地、带着熟稔口吻扔出来,像一块石头砸进林晚混乱的心湖。
他是苏晴的朋友?认识的人?刚才……那短暂的、带着触电般感觉的接触,似乎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字锚点。
“他……你朋友?”林晚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音乐声吞噬,但苏晴似乎捕捉到了。
“算是吧!”苏晴声音也提高了点,在嘈杂中凑近林晚耳边喊,“陆昊!我们隔壁楼栋陈志伟的铁磁哥们儿!也在公司上班,听说混得还不错,挺稳重的一个人。今天正好碰上志伟拉他过来给我凑人气的!没想到还挺会照顾人!” 苏晴的语气带着真诚的夸奖,“人挺不错的!就是感觉有点闷,不喜欢闹腾。”她指了指热闹的唱歌区,做了个鬼脸。
不是陌生人。是苏晴认识的人的朋友。
这个信息让林晚心里的惶惑稍稍平复了一丁点,但随即又带来另一种莫名的拘谨。这层关系让她刚才的狼狈和失态,仿佛被放在了熟人的圈子里,更加无处遁形。
“对了!光顾着说话了!”苏晴一拍脑门,像是才想起重要任务,拽着林晚的胳膊就往点歌台方向拉,“走走走!唱歌!给你点首舒缓的缓缓神!麦霸们!给寿星姐妹腾个地儿!”她朝着人群嚷嚷。
林晚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拽了过去。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光影流转。旋转射灯刚好扫过角落,照亮了那片短暂的澄明。
陆昊还坐在那张单人软椅上。他微微侧着身,正好能看清点歌台这边的骚动。他手里还握着那只金黄色的啤酒杯,但杯子似乎还是满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快速流动,像水波拂过石雕。
他并没有看着唱歌的人群,也没有看向这边闹哄哄的点歌台争执。他的目光,隔着喧嚣的人群和晃动的光影,似乎……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林晚身上?
或者说,落在她被苏晴拉着踉跄前进、依然狼狈地攥着湿纸巾的身影上?
当林晚仓惶回望的目光与他似乎投过来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时——
陆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笑意,没有探询,甚至没有丝毫被发现的尴尬。
他只是极其平静地、视线与她错开,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自然地将目光下移,落回到了面前几乎未动的酒杯上。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冰凉的玻璃杯壁。
那动作细微,流畅,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的疏离感。
仿佛刚才递纸巾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无需在意的插曲。仿佛林晚这个人,和她此时的狼狈,都只是这个喧闹夜晚里一个不值一提的背景像素点。他收回目光的姿态,甚至带了一种“哦,她还在啊”的、极淡极淡的疲惫式宽容。
那眼神……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回避。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沉!刚刚还因苏晴玩笑而稍许活络的心绪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失落感攫住!她刚才捕捉到的那一丝可能的、细微的关注(也许是错觉?),在他那毫无波澜的、平静错开的目光下,显得多么自作多情和可笑!
果然。
只是礼貌。
甚至那礼貌之下,或许还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只是想安静地待着,并不想被一个笨拙到能泼自己一身饮料的陌生女人吸引任何多余的注意。
羞赧再次汹涌而至,比刚才更加灼人,带着自我厌弃的辛辣!她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次次的失态被人尽收眼底!
“哎呀!《后来》怎么样?或者《勇气》?梁静茹的?”苏晴的兴致高昂,正兴致勃勃地在点歌屏幕上扒拉着。
“随便……”林晚垂下眼帘,声音虚弱。她只想逃离这个被那道平静目光扫过的地方。
就在这时!
放在腿上那个陈旧的帆布书包里,发出一阵沉闷而执着、足以穿透音乐声的震动!
嗡……嗡……嗡……
那熟悉又令人心脏骤停的频率!
不需要去看!林晚浑身的血液瞬间降至冰点!胃部的钝痛骤然变成了冰冷的钢针猛刺!刚刚被混乱情绪短暂压制下去的生理不适,此刻变本加厉地反噬!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皮!
是母亲程佩云!
一定又是她!
这个时候打来……除了催命,还能有什么?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林晚的喉咙!她甚至能想象母亲在那边的电话旁,布满刻薄皱纹的脸上堆积着怎样的暴怒和不耐烦!弟弟的“进口药”?还是提醒她“不要忘了明天的一千块”?
包厢里震耳欲聋的喧嚣瞬间变成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折磨!她只想立刻找个安静的角落接电话,但环顾西周,全是晃动的人影和吵闹!在这里接?那母亲足以掀翻屋顶的咆哮绝对会通过听筒,变成全场关注的焦点!那将是比泼橙汁难堪百倍的公开处刑!
她几乎是狼狈地、踉跄地挣脱了苏晴的手臂。
“苏晴……我……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和惊惶。
“啊?这么快?刚坐下……”苏晴疑惑地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急……急……”林晚语无伦次,不敢再看苏晴,也不敢再看角落方向。她像被恶鬼追赶一样,低下头,死死捂着震动不休、如同定时炸弹般的书包,几乎是撞开挡路的人群,朝着包厢门口、走廊尽头洗手间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高跟鞋(昨晚回家没换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毫无声响,身体却因为恐惧和虚弱而摇摇欲坠!
她甚至没注意到,在她仓惶逃离、身形狼狈地从那个角落方向快步掠过时——
一首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的陆昊,似乎因为她剧烈的动作和明显不稳的姿态而微微抬起了头。
他平静的目光再次追随着那个穿着灰色毛衣、步伐仓促、几乎像是在逃离的身影。
那道背影单薄、僵硬,带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和沉重的负担。她冲出去时,身体动作间的不协调更加明显,似乎……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上腹?是刚才撞到哪里,还是……本来就不舒服?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
一个极其细微的褶皱在他沉稳的眉宇间飞快地掠过,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随后,他的目光低垂下来,落在了自己脚边刚才林晚慌乱冲过去时,因为动作过大而从老旧书包里甩出来的一个小东西上。
是一个廉价的、深蓝色的绒布小卡包,看起来用得很旧了,上面还沾着几点没擦干净的橙汁污渍。它孤零零地躺在色彩斑斓、被踩踏得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毯绒毛里。
陆昊看着那小卡包。
几秒之后。
他依然保持着倚坐的姿势,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些。
然后,他伸出那只修长而干燥的手。
极其自然地俯身下去,没有任何犹豫或嫌弃(那污渍似乎就在手边),动作沉稳而利落,将那枚小小的、深蓝色的、沾染了污渍的绒布卡包,拾了起来。
他并没有立刻打开查看(那不是他会做的事),也没有追出去还给那个慌乱的身影。
他只是将这个小卡包拿在手里,指腹似乎无意识地擦了一下上面沾着的橙渍。
他的目光,在那深蓝色绒布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
眼底深处,那层平静如水的淡漠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波澜,短暂地漾了一下。可能是那抹狼狈的污渍?也可能是那个身影离开时紧紧捂着胃部、像是在承受痛苦的姿态留下的印象?
无法分辨。
随即,那波澜便悄然隐去,恢复了深潭的平静。
陆昊微微侧过身,将这个小卡包极其自然、随意地放在了身侧那个单人软椅空出来的扶手上。
一个足够显眼的位置。
如果林晚回来寻找,一眼就能看到。
他不再看它。
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足轻重、发生在眼前顺手的小事。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喧嚣的包厢中心,那里,苏晴正重新夺回话筒,对着屏幕上的歌词摇头晃脑地唱着跑调的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手指再次轻轻转动了一下面前那杯依旧满满的、金黄色的冰凉啤酒。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光滑的弧线缓缓滑落。
像一滴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