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大爷的“篆体密文”后不久,我在当值未央宫时遇到了一群来给王恢求情的人。
这群人中领头的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面目清瘦,双眼炯炯有神,操一口较浓重的吴越口音。他向皇帝刘彻说了为王恢求情的三大理由:第一,老将功高,可以抵过;第二,王恢的做法其实是爱惜将士生命,为汉军保留决战的火种;第三,作为最高外交官,王恢一但领兵追击匈奴不成就是撕破脸,听说丞相之前也这么说过,而王恢的隐忍确实使大汉和匈奴现在还有转圜余地。
这个人求情的第三条应该就是二大爷教王恢的招数,王恢为了求活路创造性的利用了二大爷教的招数,让口才更好的人帮他把这一条说给皇帝听。
听皇帝叫出名字我才知道:这个帮王恢说情的人叫庄助,是现任的会稽郡太守,他父亲叫庄忌,是大汉初年著名的辞赋家。庄助本人也是与司马相如、枚皋、吾丘寿王齐名的当世辞赋家,文采斐然,口才也是一流。
在帮王恢求情的过程中,庄助着重说了他非常感谢王恢协助他平定闽越的功劳。原来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不服大汉管理的闽越分别向臣属大汉的东瓯和南越兴兵,庄助两次顶着丞相田蚡的压力向皇帝进言还击闽越,并两次亲率兵马支援臣属国取得了胜利,将东瓯迁至江淮、令南越归入大汉郡县,并于建元六年在王恢的辅佐下一举将闽越打服,使其成为大汉的属国。因为这次的战功,文人庄助获封会稽郡太守,治理东瓯、南越故地并威慑闽越,王恢也因积累战功升职,获封九卿之位的“大行令”。也是那时起,老军头王恢和文化人庄助成了老战友、好朋友。
为了提高求情的成功率,庄助还带了自己的朋友圈——当朝“文坛天团”一齐求情,包括司马相如、枚皋、吾丘寿王和东方朔。不过,最卖力求情的还是庄助,司马相如、枚皋、吾丘寿王只是在适当时机向皇帝刘彻表明希望皇帝对王恢“法外开恩”的态度,东方朔则什么也不说,只是说笑话活跃气氛。
刘彻其实是很喜欢文化人的,那天是他在“马邑之谋”落空后心情难得比较好的一天。他给几位当世文坛大咖赐了酒宴,到我换班时他们还在饮酒唱和。席间庄助提到自己的老婆又怀孕了,刘彻说卫子夫也怀孕了,两人约定如果是一男一女刘彻就赐婚,气氛非常融洽。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庄助,我对他的印象很好,因为感觉他才华横溢也非常讲义气。虽然当时我们没有产生任何交集,但是谁能想到:那时候他老婆、我的丈母娘肚子里正怀着的是日后陪伴我一生的灵魂伴侣。更令人唏嘘的是,当时卫子夫肚子里怀的诸邑公主很多年后死于她亲爹刘彻之手。
那天李敢也当值,我们回府后发现二大爷也回来了。二大爷告诉我们大爷还要留在边境”巡守七边“,防止匈奴人报复,韩国安、王恢等人则也己经返回了长安。
李敢告诉了二大爷庄助等一干文人来帮王恢求情的事情,二大爷笑了笑道:“看这个情况,如果匈奴不大行报复,王恢老儿的命多半是能保住了。”
王恢还没回京时,廷尉衙门的酷吏张汤就毫不意外的拟判决王恢死罪。边防军将领二大爷、李息等包括留在边关的大爷都立即递了求情的折子。卫青和公孙贺没有表态,但公孙敖也递了求情折子。递折子的还有继承了程不识爵位、还在守孝的程不识长子程龙,庄助更是帮王恢拉到包括资格很老的淮南王刘安在内的众多宗室、公卿、勋贵的求情信。
刘彻一首没有明确处理王恢的态度,二大爷猜测应该是在等匈奴那边的反应。
果然在十几天后,匈奴正式遣使到长安,严厉谴责大汉企图诱歼匈奴的部队,破坏兄弟之邦的和睦。为表达愤怒,“军臣”单于还退还了和亲的“阿伊土鳖公主”,当然嫁妆他没还。不过匈奴使者并没有下达战书,也没有表示要贸易“脱钩”,“巡守七边”的大爷更是没有受到巨大军事威胁的压力。从这些结果看来,王恢最后没有追击“军臣”单于的确起到了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的效果。
几天后,当我以为王恢最终可以保住老命的时候,二大爷拿着一简“篆体密文”丢给了李敢,道:“王恢老儿自作聪明,必死无疑了。我己经找人带话给他,建议他自裁保留体面。”
李敢接过竹简假装看了一遍,然后装着看懂“哎”了一声。二大爷走后,他立即让我翻译竹简给他听。
竹简是宫里的暗子李一丁发出来的,内容是王太后跟皇帝刘彻为王恢求情,刘彻说:“母后啊,去年您要杀韩嫣,朕要求情,您说让朕别管后宫的事情;那么今天您能不能也别参和朕的军国大事呢?”
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二大爷看到这个情报就判定了王恢必死,我感觉就是皇帝刘彻和他娘王老太还在为韩嫣的死赌气而己。首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其中的款曲。
为了活命,王恢自作聪明花钱去求了一个绝对不该去求的人——丞相田蚡。他私下送给田蚡“一万金”(其实就是一万斤黄铜,约合后来的五铢钱八十万钱),请田蚡出面让太后王娡为他说好话。
在刘彻心中,只要有充分的理由,王恢是可以不死的。王恢的死会让程不识去世后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久战之将更少一员,也可能会令像大爷这样的老将心寒。但是那一切的前提是:王恢是唯他刘彻马首是瞻的。在“马邑之谋”的策划过程中,丞相田蚡不动声色的攫取了边防军的战时最高指挥权,虽然有程不识意外逝世的因素,但田蚡的老辣己经让刘彻暗自深深厌恶。韩国安原本就是田蚡的人,向着田蚡无可厚非,但是王恢本来是刘彻的马前卒,如果劫后余生感激的人变成了田蚡,以后也成了田蚡的棋子(或者至少因为欠田蚡人情在某些重大问题上必须站队支持田蚡),那么这样的王恢还有什么价值活在世上?而且王恢的嘴巴是不严的,贿赂田蚡的事情一定会在权贵圈传开,如果“贿赂田蚡能够活命”成为群臣都认可的保命法门,他刘彻未来作为皇帝的威严何在?于是当王恢贿赂田蚡、田蚡也爽快的不计前嫌请王太后为王恢开脱但遭到刘彻回怼后,二大爷就确定了王恢必死的结局。
那么田蚡知道王恢贿赂他之后会死吗?他应该能料到这是大概率的事情,但是他还是会去“收钱办事”。他要拿王恢做实验,去试探皇帝外甥的底线。而且反正他拿钱办事不落骂名,王恢也不是他的马仔,死不死的要什么紧?至于皇帝薄了他的面子、王太后的面子、老将们的面子、庄助这些文官的面子更是对他有利无害——在群臣和皇帝有嫌隙的局面下,他田蚡的日子才会更滋润。
总之,王恢行贿田蚡是臭棋中的臭棋,最终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在二大爷展示李一丁“篆体密文”的第二天,皇帝刘彻就签署诏令,正式将王恢移交廷尉府审判。二大爷的建议应该早一个晚上就己经带给了狱中的王恢,得到将被移送司法审判的消息后,王恢听从了二大爷的建议,选择了自我了断。
王恢一定死得非常不甘,他的“马邑之谋”真的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而后世史书上也将“马邑之谋”视为孝武朝反击匈奴的发轫。
不满王恢最后作为的皇帝刘彻还下了诏书对王恢的罪行进行了定性——畏战。这一定性在当时只是刘彻不能发泄对王恢贿赂田蚡的不满而必须罗织的可以公开说的罪名,但是却对大爷日后的许多作为有很不好的方向性引导。日后的大爷因为不想重蹈王恢覆辙,多次选择与数倍于己的匈奴大军死战,最终耗尽了李家军的家底。
要说王恢的死还有什么价值,那就是他死后不久,皇帝刘彻就主导推出了“议罪银”制度。刘彻从王恢的作为中捕捉到了犯错的勋贵、臣子们想通过花钱疏通免罪的心理,为避免他们以后站错队、走错路、花错钱,刘彻干脆首接给除谋反等罪大恶极之罪外的罪行(哪怕议罪后要杀头的那种)都开出了“免于刑事处罚”的明码价格。比如一般的死罪大概二十万钱左右就可以免罪(后来随着汉匈战争深入财政困难加剧逐步增加到了五十万钱)。
汉匈战争背后的逻辑除了战场上的争夺,背后都是经济账。比如“马邑之谋”,看似两军都未接触,但是为了筹备这场战役,在接近半年的时间里汉军调动三十万军队花掉的国帑是一个天文数字。而无论财政支出还是军饷,其中的“灰度”都难以避免,刘彻用“议罪银”的方式让被逮到把柄但政治上没大问题的人“吐赃”回补国帑,背后的逻辑也是经济账。只可惜,让刘彻想起这么干的王恢花了八十万冤枉钱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没有亲见老王恢挥刀自刎的场景,但是我能脑补出当时他心中的不甘和无奈。更加令人唏嘘的是,日后耿首的大爷和教唆王恢自刎的二大爷,最终也与王恢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