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流淌进病房,在瓷砖地上切割出几何形的光斑。
程远跪坐在靠近窗边的那一小片光亮里,身形单薄。
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袖管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越发衬得他形销骨立。
他面前支着一个不大的画板。
左手,那只曾经也灵活如今却带着丑陋蜈蚣般疤痕的手腕,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支炭笔。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游走,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轮廓。
翅膀舒展,姿态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纸面,融入窗外那片澄澈得刺眼的蓝天里。
自由,惬意。 这两个词在程远心底无声地滑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
画中的羽翼越是灵动,就越发映衬出他右臂的死寂。
那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衣袖虚掩着。
它不再是受伤,而是废了。
这个冰冷的结论,是林雨晴上次来探望时,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告诉他的。
其实他早有预感,从每一次尝试抬起它时那钻心的剧痛和彻底的麻木中,从医生躲闪的眼神里……
他只是本能地拒绝接受。
现在,连这自欺欺人的余地也被林雨晴亲手撕碎了。
百无聊赖。
这西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填满了他胸腔的每一个角落,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除了这蚀骨的“无聊”,他生命里唯一鲜明、唯一喧嚣的存在,就是那个名字——林雨晴。
那个该死的女人!
像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一个如影随形的噩梦。
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禁锢,都源于她病态的占有欲,源于她精心编织的这张名为“关怀”实则冰冷刺骨的网。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或许明亮锐利、如今却盛满疲惫与阴郁的剑眉之下,目光穿透玻璃,投向遥远的天空。
天气好得不像话,蓝得纯粹,云朵蓬松得像刚摘下的棉花。
可程远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笼罩着他,像空气中漂浮着看不见的尘埃,无声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是阳光太亮了吗?
亮得有些虚假?
还是那片自由的天空,看得见却永远触不到,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叹息。
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
他试过了。
反抗?
打不过她安排得滴水不漏的看护,也说不过她那套扭曲却逻辑自洽的道理。
逃跑?
这间病房,这栋楼,甚至窗外的世界,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无形的枷锁无处不在。
他小心翼翼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撑住冰冷的窗台边缘。
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身体虚弱地摇晃了一下。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提醒着他这副躯壳的脆弱与不堪。
他费力地稳住自己,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窗户的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落叶,囚困在这片由林雨晴构筑的牢笼深处,无声地挣扎,连呐喊都被厚重的寂静吞噬。
画板上那只小鸟,正用空洞的铅灰色眼睛,注视着他。
而在病房套间外的小客厅里,林雨晴正姿态优雅地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
阳光同样洒在她身上,却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泽。
她纤细的手指翻动着膝上的一份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不是在医院,而是在某个高级办公室。
偶尔,她的目光会越过敞开的门扉,落在窗边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看着程远凝神作画的侧影,看着他那被病号服衬得格外脆弱的轮廓,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那笑意里混杂着掌控的满足、一种近乎病态的欣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
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被掌控的、重复而“安稳”的日子。
程远在窗边,她在门外,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突然——
轰隆!!!!!!
那声音并非来自远处,而是仿佛就在脚下、在楼体的核心深处猛地炸开!
不是雷鸣,而是撕裂大地的怒吼!
一股狂暴无比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整栋大楼,如同被巨人攥在手中疯狂摇晃!
天旋地转!
林雨晴膝上的文件像受惊的蝴蝶般飞散。
头顶的水晶吊灯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疯狂地甩动、碰撞,投射出支离破碎的光影。
墙壁上挂着的装饰画“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玻璃粉碎。
程远面前的窗户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紧接着,凄厉的火灾警报声如同地狱的号角,骤然撕裂了这短暂的死寂!
刺目的红光在走廊和天花板上疯狂闪烁旋转,将整个空间染上不祥的血色!
“爆炸了!楼下爆炸了!快跑啊——!!”
“救命!楼梯!楼梯在哪?!”
“孩子!我的孩子——!”
混乱的尖叫、哭嚎、重物倒塌的轰响、慌不择路的奔跑声……
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走廊汹涌灌入!
恐慌不再是情绪,它变成了实质的浓雾,吞噬了每一寸空间!
门外,是奔逃的人流形成的混乱漩涡,是绝望的推搡碰撞,是人性在瞬间崩塌的惨烈景象。
这天崩地裂的巨响和剧震,猛地贯穿了程远濒临涣散的、被药物和绝望浸泡得麻木的意识!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首冲头顶,将他从浑噩的泥沼中狠狠拽出!
“咚!咚!咚!”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重锤,疯狂地擂动。
对未知灾难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淹没了他。
但紧随其后,一股比这恐惧更强大、更蛮横的力量在绝境中轰然爆发。
他等待了多久?
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在每一个疼痛到无法入睡的深夜,他像个最虔诚也最绝望的信徒,祈祷着渺茫的奇迹。
而此刻,这奇迹裹挟着毁灭降临了!
这是天赐的混乱!
是他唯一可能挣脱那女人无形枷锁的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
程远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埃、硝烟和浓烈血腥味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
他的眼神,在最初的惊骇之后,爆发出一种凶狠光芒。
他不再看窗外的天空,也不再想那该死的林雨晴。
他的全部感官、全部意志,都凝聚在了一个点上——
逃!
他必须立刻行动,趁这混乱吞噬一切,趁那女人还没从最初的震惊中完全反应过来!
机会转瞬即逝!
他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死死抓住窗台冰冷的边缘,支撑起虚弱不堪的身体。膝盖因之前的跪坐和剧烈的震动而麻木刺痛,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但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站稳。
那宽大病号服下的身体,在这一刻绷紧如即将离弦的箭,指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混乱走廊的门——
通往未知,也通往可能的自由之门。
走廊里,地狱的景象正在上演。
人潮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楼梯口,哭喊、推搡、跌倒、践踏……
刺耳的警报和红光如同催命符。
林雨晴刚刚从沙发边的地上狼狈地撑起身,昂贵的套装沾满了灰尘,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不堪。
她脸上那掌控一切的平静早己粉碎,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罕见的慌乱。
她甚至顾不上散落一地的文件,第一反应是踉跄着扑向病房门口,声音尖利地穿透混乱:
“程远!待在原地别动!等我过来!”
但这命令,在灭顶的灾难和程远眼中燃烧的求生之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程远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左手紧紧抓住门框,将自己虚弱的身躯猛地投入了那混乱奔流的人形洪流之中。
单薄的身影瞬间被恐慌的人潮裹挟、推搡,仿佛一片投入惊涛骇浪的落叶,消失在那片象征着毁灭也孕育着自由的刺目红光里。
林雨晴伸出的手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那个她以为永远掌控在手心的身影,被混乱的浪潮卷走。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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