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无声。
巨大的坑洞如同大地被剜开的伤口,边缘翻卷着焦黑的泥土,蒸腾着袅袅青烟。枯槁的桃树根须如同垂死的巨蟒,在坑壁边缘狰狞地探出,更添几分破败与死寂。
坑洞中央,桃夭半跪于地。
素白长裙己成褴褛的碎布,沾染着焦土与暗红的血污,紧紧贴在玲珑的曲线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遮住了半边苍白如纸的脸颊,发梢带着灼烧的卷曲。唇角那点淡金色的血迹早己干涸凝固,如同雪地里凋零的梅花。眉宇间凝结的疲惫与痛楚浓得化不开,仿佛万载的孤寂与方才的毁灭尽数压在了这纤薄的肩头。
她怀中,宋灼华蜷缩着,如同沉睡的幼兽。脸上厚重的血污被爆炸的气浪冲开些许,露出底下惨白如纸的底色,眉宇间那凝结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竟奇异地……淡去了几分?不再是被梦魇反复撕扯的狰狞,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安详的疲惫。心口位置,那个暗金色的神裔之印依旧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古玉,但其上那些疯狂蔓延、如同毒蛇般扭曲的灰黑色裂痕,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彻底……凝固了!不再蠕动,不再蚕食,只留下狰狞的、静止的疤痕,烙印在黯淡的印记之上。
桃夭低垂着头,冰冷的银眸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落在怀中这具毫无知觉的凡躯上。那强行引动他神裔本源火种时,指尖残留的微弱灼热感,如同烙印,挥之不去。更清晰的,是眉心处——那诅咒黑斑被硬生生逼出部分本源后,传来的、久违的、几乎让她感到陌生的……一丝轻松。虽然元神依旧布满裂痕,剧痛仍在,但那附骨之蛆般的阴毒侵蚀感,确实……减弱了。
代价,是彻底的油尽灯枯。
强行引动神裔本源,抵御空间崩塌,护住怀中凡人……每一样都如同在她布满裂痕的琉璃盏上狠狠敲击。残存的仙灵之力早己涓滴不剩,连维持这具刚刚重塑的仙躯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元神深处那清晰的、如同蛛网蔓延的刺痛。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仙魂最深处汹涌而上,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不能……倒在这里。
意念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摇曳着。外界……仙帝的爪牙可能随时循着诅咒爆发的痕迹找来……还有那些觊觎神裔血脉的凡间蝼蚁……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目光再次投向怀中。宋灼华的气息依旧微弱,但被强行压制了剥离诅咒后,那缕生命之火虽然微弱,却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像暴风雪后深埋雪层下的一点火星,脆弱,却顽强。
他不能死。
她需要恢复。
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的……地方。
冰冷的银眸缓缓抬起,投向坑洞边缘那棵巨大枯槁的老桃树。树身被爆炸的冲击波波及,龟裂的树皮脱落了大片,露出内部同样枯槁的木质,散发着沉沉死气。然而,在桃夭的感知中,这棵锁了她万年的凡木深处,那最后一丝与她同源共鸣的、属于“桃夭”的余韵,如同深埋灰烬的余温,尚未彻底熄灭。
就是它了。
意念沉入仙魂最深处。如同在干涸的河床底部,挖掘最后一捧的泥沙。她榨取着元神最后一丝能动用的力量,混合着眉心被逼出后残留的、极其微弱却纯净的诅咒余息(此刻反而成了构筑屏障的绝佳材料),艰难地凝聚。
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粉白光点,在她冰冷的指尖悄然浮现。光点内部,丝丝缕缕极其细微的灰黑色诅咒气息如同活物般缠绕流转,散发着阴冷而坚韧的波动。
她缓缓地、用尽最后的气力,抬起那根凝聚着光点的手指,对着坑洞边缘那枯槁的桃树树干,极其艰难地……凌空一点。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那点微弱的粉黑光点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无声地没入了枯槁的树干。
刹那间!
枯槁的桃树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力量!龟裂的树皮缝隙间,无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粉白色光丝猛地爆发出来!这些光丝并非生机,而是带着一种绝对的隔绝与隐匿意志!它们疯狂地蔓延、交织,如同活物般瞬间笼罩了整个巨大的坑洞!
光丝所过之处,空间如同被投入了粘稠的胶水,变得凝滞、模糊!外界焦土桃林的景象瞬间扭曲、淡化,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玻璃!光线被折射、吞噬,声音被隔绝!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极其缓慢!
一个由枯桃本源、桃夭最后仙力、以及仙帝诅咒余息强行糅合构筑而成的……扭曲、脆弱、却带着绝对隐匿与隔绝意志的临时结界,在坑洞上方……瞬间成型!
结界成型的刹那,桃夭紧绷到极限的意念之弦……彻底崩断!
“唔……”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破碎感的闷哼从她淡粉色的唇间溢出。那支撑着半跪姿势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消失。她抱着宋灼华的身体,如同断翅的玉蝶,向前……无力地倾倒。
没有砸在冰冷的焦土上。
在她倒下的瞬间,身下那被神血浸透、又被爆炸翻搅过的焦黑泥土,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无声地向上隆起、塑形,化作一张简陋却厚实的……泥土之榻。
噗。
桃夭抱着宋灼华,重重地跌落在泥榻之上。尘土微扬。
她再无力维持任何姿态,身体微微蜷缩,将宋灼华染血的身体更紧地护在冰冷的怀中,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乌黑的长发彻底散落,铺陈在沾满血污的素白衣衫和身下的泥土上。那张绝美的脸深深埋入宋灼华染血的颈窝,长睫覆盖,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陷入了最深沉的、自我保护般的昏睡。
整个被结界笼罩的坑洞,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扭曲的光丝结界无声流转,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坑洞内,光线黯淡、凝滞,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焦糊、血腥、草木冷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诅咒气息混合的复杂味道。
宋灼华蜷在桃夭冰冷的怀中,仿佛也陷入了无梦的沉眠。被强行压制了剥离诅咒后,他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脸上只剩下失血过多的惨白和一种近乎纯净的疲惫。心口那黯淡的神裔之印,其上凝固的灰黑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却不再散发腐朽的气息。
时间在这凝滞的结界内,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嗯……”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初生嫩芽破土的呻吟,从宋灼华干裂的唇间溢出。
覆盖着血污和尘土的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如同破开厚重淤泥般,缓缓地……向上掀开。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只能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感,和一种……冰冷的、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触感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和脖颈。
意识如同沉在温暖却粘稠的液体中,缓慢地上浮。混乱的记忆碎片沉在深处,尚未翻涌。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仿佛从一场持续了十几年的、深入骨髓的酷刑中……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刺目的素白。破碎的布料,沾染着暗红的血污和自己的尘土。视线顺着那破碎的衣料向上……是线条优美的下颌,苍白的肌肤,紧抿着的、带着一丝脆弱感的淡粉色唇瓣……再向上……
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遮住了大半面容。但在发丝的缝隙间,他看到了一小片覆盖着长睫的眼睑,以及……眉心处一点极其刺眼的……暗沉黑斑!
是她!那个冰冷的仙!
昏迷前的所有记忆——枯树光影、凶物暴戾、心口撕裂的剧痛、不顾一切的扑抱、还有那强行灌入灵魂的冰冷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短暂的平静!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上脊椎!
宋灼华的身体猛地一僵!本能地想要挣扎后退,逃离这冰冷而危险的怀抱!
然而——
就在他意念升起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那个黯淡的神裔之印深处……悄然涌出!
这股暖流温润、纯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瞬间流遍他冰冷的西肢百骸!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温柔地抚平了他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和撕裂般的伤口剧痛!那想要挣扎的冲动,竟在这股暖流的安抚下……奇异地……平息了?!
宋灼华彻底僵住!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理解的茫然!
这暖流……是他的力量?神裔之血的力量?可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平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缓下移,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破碎的衣襟,那个暗金色的印记依旧黯淡,但……其上那些凝固的、如同毒蛇疤痕般的灰黑色裂痕,似乎……不再让他感到那种源自灵魂的、被剥离蚕食的冰冷剧痛了?
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混合着血腥、焦土、草木冷香和一丝阴冷诅咒的气息钻入鼻腔。他这才惊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坑洞中。头顶上方,一片扭曲的、由粉白光丝交织成的诡异天幕无声流转,将外界的一切景象隔绝得模糊不清。
这里……是哪里?是哪棵妖树里面?还是……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怀中——或者说,是抱着他的那个存在身上。
桃夭依旧沉睡着,呼吸微弱。那紧贴着他颈窝的脸颊冰冷如玉,长睫覆盖,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完全无法将此刻的她,与记忆中那个挥手间光影生灭、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的仙联系在一起。
宋灼华的心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擂鼓。恐惧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覆盖。疑惑,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心口涌出的温润暖流所勾起的……奇异探究?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
沉睡的桃夭,似乎因宋灼华苏醒的气息和那微弱的暖流而有所感应。她那覆盖着长睫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一层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粉白色光晕,如同初雪凝结,毫无征兆地从桃夭周身……悄然弥漫开来!
光晕极其稀薄,如同流动的雾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清冷草木香气。它缓缓流淌,如同拥有生命般,轻柔地覆盖在桃夭破碎的素白衣衫和凌乱的长发上,也……流淌到了紧贴着她的宋灼华身上!
光晕触及宋灼华皮肤的刹那——
他心口那个黯淡的神裔之印,毫无征兆地……轻微灼热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灰烬被火星触碰!一股极其微弱、却同源的暗金色光点,如同呼应般,从他心口印记深处……悄然浮现!这些暗金光点并未离体,而是如同细小的萤火,在他皮肤下极其微弱地明灭着,与那流淌而来的粉白光晕……无声地交融、流转!
一粉白,一暗金。
仙灵之气,神裔之息。
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身体之间,在死寂的坑洞之中,在扭曲的结界之下……形成了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