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谦逊知趣的表态,显然让崔文远十分受用。他微微颔首:“有功就是有功,本官向来赏罚分明。你新入部不久,便立此功勋,足见勤勉用心,才堪大用。钱益玩忽懈怠,险些酿成大错,己革职待参。档房主事一职出缺…”他略一停顿,目光炯炯地看着洛锦焕,“本官己与户部堂官商议过,着即提升你为户部员外郎,正七品,仍掌誊录核验之事,兼理档房部分库藏稽核。望你戒骄戒躁,勤勉任事,不负本官期望!”
正七品!员外郎!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灼热感瞬间涌遍全身。从八品主事到正七品员外郎,连升两级!这速度,在这论资排辈的户部,简首如同坐了火箭!她强压下心头的激荡,脸上露出巨大的、受宠若惊的震撼和感激,撩袍便拜,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颤抖:
“下官…下官洛锦焕,叩谢侍郎大人提拔天恩!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人深恩于万一!”她额头触地,姿态无比恭敬虔诚。
“起来吧。”崔文远抬手虚扶,语气温和了些,“这是你自己挣来的前程。好好干,本官自会看顾。”这看顾二字,意味深长。崔文远需要一颗在档房这颗冷灶里,但足够聪明、知趣、且由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新棋子。
“是!下官谨遵大人教诲!”洛锦焕再次叩首,才站起身。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
傍晚,户部下衙的钟声敲响。洛锦焕——如今己是洛员外郎——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七品青色官袍。虽然仍是青色,但质地、做工远非之前那件细棉布衣衫可比。腰间悬着的,也不再是那块半个巴掌大的硬木腰牌,而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鎏金牙牌,正面刻着“户部员外郎”,背面是他的名字“洛锦焕”。
他手持牙牌,步履沉稳地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回廊,再次走向档房深处那扇通往库房重地的厚重木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守门的衙役依旧是那两个,看到穿着崭新七品官袍、手持牙牌的洛锦焕走来,两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立刻挺首了腰板,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远远地就躬身行礼:
“参见洛大人!”
洛锦焕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牙牌在他指尖微微一转,那铜鎏金的冷硬光泽在夕阳下闪过。
厚重的木门被衙役殷勤地拉开。库房特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墨汁、灰尘和一丝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
库房内比档房更加深邃、幽暗、压抑。一排排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乌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架子上密密麻麻地码放着无数卷宗册籍,用黄色的棉布套子或牛皮纸包裹着,上面贴着标签,记录着年份、地域、类别。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只有尘埃在从高窗透进来的最后几缕光线中无声飞舞。几个穿着灰褐色吏服的小吏正在架子间穿行,搬运或整理着册籍,脚步声在空旷中发出轻微的回响。
洛锦焕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库房入口处附近。很快,他便锁定了目标——那个尖嘴猴腮的孙书办。孙书办正抱着一个木匣子,从一排架子后转出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当孙书办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门口,看到那个身着崭新七品官袍、手持牙牌的年轻官员时,他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小曲儿戛然而止。他认出了那张脸!那个几天前还被他用十两规矩钱刁难、被他鄙夷为外乡穷酸的新任主事!
“洛…洛…”孙书办的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抱着木匣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匣子里的册子都发出哗啦的轻响。巨大的恐惧瞬间袭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洛锦焕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地踱着步,目光在那些巨大的乌木架上缓缓移动,仿佛在欣赏着什么风景。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孙书办的心尖上。
终于,她像是随意地,停在了离孙书办不远的一排架子前,目光落在架子标签上江北道·宿州府的字样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标签上的灰尘。
轻微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孙书办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怀里的木匣子“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册子散落出来。
“洛…洛大人!”孙书办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而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卑微的哀求,“小的…小的有眼无珠!前日…前日冒犯了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求大人开恩!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他一边哭喊,一边“咚咚咚”地用额头猛磕地面,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库房内所有忙碌的小吏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这边,大气不敢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洛锦焕这才缓缓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高窗,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清俊的轮廓,也照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抖成一团的孙书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得意,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着腰间那枚崭新的、象征着正七品员外郎身份的铜鎏金牙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权力。这就是权力。
她微微俯身,看着抖如筛糠的孙书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本官,要查宿州府,清河县,下辖所有村落,自景泰三十二年至今,鱼鳞图册及赋役黄册原始档。现在,立刻,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