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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书办磕头的动作猛地顿住，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吏服后心，洇出一片深色。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清河县三个字在嗡嗡作响，像一群毒蜂在疯狂蜇刺。完了！这位新贵洛大人，怎么偏偏就冲着那鬼地方来了？
库房里落针可闻。几个缩在角落里的书吏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神惊恐地交流着，全是难以置信和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这位洛大人，刚在库房门口立了威，转头就点了个要命的地方！
洛锦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缓缓扫过孙书办那因极度恐惧而微微抽搐的后背，最后落在那张惨白如纸、沾满灰尘和冷汗的脸上。她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枚崭新的铜鎏金牙牌上轻轻。
终于，孙书办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因为恐惧而显得笨拙踉跄，沾满灰尘的额头一片青紫红肿，格外刺眼。
“是…是，大人！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他的声音嘶哑变调，带着哭腔，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急切。他看也不敢再看洛锦焕一眼，转身就朝着库房深处冲去，脚步又急又乱，好几次险些被自己绊倒。
洛锦焕不再看他，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投向那一排排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架子。架子上的册籍沉默地堆积着，包裹在发黄的棉布或坚韧的牛皮纸里，像无数沉睡的秘密，散发出陈年纸张、墨汁和灰尘混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空气凝滞厚重，只有孙书办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空洞的回响，以及他偶尔因为翻找太急而带倒册籍发出的“哗啦”声，每一下都敲在剩下几个书吏紧绷的心弦上。
等待漫长而煎熬。洛锦焕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与这死寂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抗。
不知过了多久，孙书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用黄布包裹着的册籍，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却比刚才更加灰败，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他冲到洛锦焕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怀里的册籍“哗啦”散落一地。
“大…大人！”孙书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死般的哭音，“小的该死！小的翻遍了宿州府、江北’、甚至…甚至杂项、存疑、待核所有架子！所有年份！从景泰三十二年往后，小的都翻烂了！都没有！真的没有清河县啊大人！”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鼻涕，狼狈不堪，眼神里是纯粹的、被巨大恐惧震住的茫然：“大人明鉴！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大人您啊。那清河县，它好像…好像就不在册上啊！小的在库房干了快十年了，从来…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县要查啊！”
“没听说过？”洛锦焕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极冷，像冰层裂开一道细缝。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孙书办涕泪纵横的脸上。奇怪，档房明明还有记载，怎么来了库房首接毫无音讯了？
“是…是啊大人！”孙书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点头，语速飞快，“小的敢拿脑袋担保！宿州府下辖几个县、几个镇、几个乡，小的闭着眼都能数出来！每年核验、誊录、归档，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块地方！清河县？小的…小的真没经手过！库房里也从没有过标着清河字样的档册入库啊！就好像…就好像…”
他猛地顿住，似乎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想法吓住了，惊恐地捂住嘴。
“好像什么？”洛锦焕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孙书办浑身一颤，眼神闪烁，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好…好像…这地方…压根…压根就不存在过一样…”说完，他立刻又重重磕下头去，“小的胡说！小的该死！小的失心疯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洛锦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存在？这绝无可能。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散落在地的那一摞册籍。黄布包裹下露出的册页边缘陈旧发黄，年份标签清晰可见：景泰三十一年，宿州府全境赋役总览。景泰三十年，宿州府下辖临水县鱼鳞细册……唯独没有景泰三十二年及之后的，更没有清河县的只言片语。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入她的脑海——是“从未存在”，还是“被彻底抹杀”？
库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孙书办还在那里筛糠般抖着，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每一次磕碰都发出沉闷的轻响。
洛锦焕沉默着。指尖在冰冷的牙牌上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翻腾的心绪强行冷却下来。愤怒和焦躁解决不了问题。清河县这条线，在户部库房这里，暂时是断了。断得如此干净利落，反而印证了其背后牵扯之深。这潭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浑浊凶险。
她需要新的入口。而眼前这个吓破胆的孙书办，或许还能榨出点别的东西。
“抬起头来。”洛锦焕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温度的平静。
孙书办如蒙大赦，猛地扬起头，脸上涕泪汗水泥土糊成一团，眼神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
“你在库房近十年，”洛锦焕的目光如同探针，细细审视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的细微变化，“经手的册籍无数。宿州府历年档册，归档可有异常？比如…某一年份特别混乱？缺失严重？或者，有非正常调阅、焚毁的记录？”
孙书办的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像受惊的老鼠。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艰难地权衡着什么。
“大人…”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犹豫，“小的就是个管库房搬册子的，归档，那都是上头的大人们核验清楚，发了签子，小的们才敢往架子上摆，异常，小的真没留意过。”
洛锦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库房里的空气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