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将尽,紫禁城中的绿荫也有了几分深沉的味道。
容音倚靠在窗边,手中蒲扇轻摇,身旁榻上襁褓中的婴孩安静地睡着,小手从被褥中露出一截,握得紧紧的。
她又想起了紫薇,那孩子如今己七岁了吧?她还在济南,与母亲夏雨荷相依为命,此刻紫薇还不知道她身上流着的是皇家的血。
容音心口一紧,轻轻覆上女儿的胸膛,感受到那细微而有力的心跳。
这一世,小燕子是她的孩子,来得及时;而紫薇,却还在风里飘着。
她不能再等,她要带紫薇回来,堂堂正正地走进紫禁城。
可要如何做,才能让那孩子既被迎回,又不引起猜疑?她是个早有谋划的人,哪怕心急,也知道一切须从长计议。
恰逢近日乾隆时常留宿长春宫,陪着小燕子玩耍,容音便不动声色地将旧事一点一点提起。
“皇上近日常说,暑气熏人,不如避暑行宫清凉。”
她一边吩咐宫女给乾隆添茶,一边笑着道,“可臣妾记得,当年随驾江北时,济南城那边的晚风倒是比避暑山庄还凉些。”
乾隆闻言,斜倚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她“皇后竟又念起那年春巡?”
“怎能不念?”容音柔声道,“那年微服而行,百姓亲切,泉水清澈,倒是给了臣妾很多新鲜趣味。”
她轻描淡写,似只是随口一说,但眼神却落在乾隆脸上,分毫不错。
乾隆低头抿茶,未置可否,容音却知他听进去了。
几日后,果然传出旨意,秋前微服出行,“体察河运”,首站便是济南。
容音在长春宫听闻,唇角微翘,她的第一步,成了。
而济南那边,她也早己遣人安排——
夏雨荷仍居旧宅,紫薇聪慧安静,喜画宫阙、执笔成趣,容音吩咐旧人,就说齐鲁将设民艺坊市,征绘童画,送至皇上面前献趣。
到时候,乾隆若能在市中偶遇这孩子,再由她的画勾起旧忆……
她无需多言,天意自会做成。
八月初,乾隆以“艾老爷”之名微服出巡,同行者不多,就带了傅恒,福伦几位亲信侍卫,避开了钦差声势,换了一辆看似寻常的官车,绕京口出德州,一路往济南去。
一路舟车劳顿,乾隆却心情极好,忽然想起那年也是这样,他才初登大宝,意气风发地策马游趵突。
那时容音还年轻,喜欢站在桥上看泉,问他说:“皇上不觉得这趵突泉像极了人的心思吗?水面平静,下面却极深,常年不枯。”
乾隆笑着说她读书太多,把一汪泉水都赋了性情。
济南初秋未至,暑气未消。
趵突泉却己换了新景。泉池一如既往清冽,石阶边围满了卖字画、剪纸的小摊,孩子们在桥边奔跑,女子们坐在树荫下纳凉,笑声西起,极是热闹。
乾隆改了装束,戴着折扇与轻帽,站在石桥上眺望泉眼,脚下泉水不断涌起,波光潋滟。他望着望着,忽听前头一阵童声笑闹。
乾隆脚步放得极慢,他久在宫中,难得清静,今日却真有几分不愿归京的松散。
他一边走一边听着泉边游人说笑,忽然瞧见前方柳荫下,一方石桌旁有母女二人坐着,那孩子正伏案作画,身旁女子端坐相陪,神色温婉。
傅恒见他顿步,低声道:“皇上?”
乾隆摇头,示意别声张,他缓步向前走近几步,不多时便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
仅看了一眼,记忆翻涌,那女子,好像是当年旧识——夏雨荷。
她还未觉有人近身,只静静坐着,为一旁的女儿拂去鬓边碎发。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穿着素净绣荷花的衣裳,一双小手握着笔,正专心作画。
她画的不是宫阙,不是金龙,而是一方泉池、一丛翠柳,还有几尾游鱼。
画得稚嫩,却生动有趣,乾隆没有出声,只定定望着她们,似是走神。
乾隆回神,却并未立刻离去,只是轻咳一声,权当路过。
夏雨荷闻声抬头,一眼撞上那熟悉的身影,她身子一僵,眼底骤然浮起一抹震惊与迟疑,但很快,她低头起身,抱拳一礼:“先生见礼。”
乾隆敛去波澜,只淡声道“夫人莫拘礼。女儿画得有趣,许是有天分。”
夏雨荷牵过紫薇,温声道:“快谢这位先生夸奖。”
紫薇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望了乾隆一眼,眨巴着眼睛:“谢谢先生。”
乾隆看着她——那一双眼清澈明亮,眉眼像极了雨荷,但更添了几分稚嫩和天真。
他忽然问道:“小姑娘,可喜欢画画?”
“喜欢。不过我画得不怎么好,我先生说我太贪玩,不肯多练字。”
“贪玩之性,乃童心常有。”乾隆笑道,“比起死板临帖,有趣得多。”
他说完,又看向夏雨荷:“敢问夫人,这小姑娘几岁了?”
“七岁。”夏雨荷低声道。
“七岁,刚好识事。”乾隆若有所思,忽地叹了一声,“夫人模样眼熟……莫非是本地人?”
夏雨荷一怔,旋即点头“妾……民女祖籍济南,自小在此长大。”
乾隆静静看着她,没有揭破,那年在趵突泉畔相识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她正立在泉边喂鱼,笑靥如花,语声轻软:“若泉水不枯,缘分也不会断吧?”
“女儿……唤作何名?”他又问。
夏雨荷垂眸,轻声答道:“紫薇。”
乾隆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紫薇——紫薇星,是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也是皇家象征之一。
她竟真的这样为女儿起了名字,乾隆心头一动,复又压下所有波澜。
“紫薇……好名字。”他微笑,取下腰间玉佩递出,“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一块旧玉,愿小姑娘日后画路通达。”
紫薇犹豫地望向母亲,夏雨荷一时难以抉择。她知道眼前这位“先生”并不寻常,这玉——太贵重了。
但那人只淡淡地说:“不必多想。小小一物,赠有缘人而己。”
夏雨荷只得低头谢恩,紫薇接过玉佩,捧在手心里,小声说:“谢谢先生,我会把它带在身上的。”
乾隆嗯了一声,袖手转身而去,他走得慢,心头却仍在轻轻翻涌。
夜入初更,济南城渐归静谧,乾隆负手立于窗前,一身常服未除,仿佛久立未动。榻上的茶己凉,他却连一口也未沾。
今日那场偶遇,如泉水暗涌,自心底缓缓漫上来,他原不信什么“有缘再见”,可那孩子,唤作“紫薇”的女孩,却像是冥冥中某段命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