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鹰愁垭口那刀劈斧削般的豁口,桑吉藏村像一枚被遗忘的绿松石,静静嵌在麦卡湿地边缘的臂弯里。
土夯的藏房低矮错落,桑烟袅袅。
村后,萨普神山巨大的雪峰群刺破苍穹,冰川在阳光下流淌着钻石般的冷光,倒映在村前蜿蜒如银链的湿地溪流中。
空气清冽纯净,时间仿佛被冻住。
真正的雪山伊甸园。
雪山、红花、绿草,
蓝天、白云、小桥,
纯净、悠远、缥缈。
碧水妖妖,
江山如此多娇!
冰川,展示着纯洁的万年恒古。
雪山,透露着纯净的悠悠空灵。
雪水,吟唱着洗心的久远传说。
山顶,冰雪闪耀,云雾缭绕。
山底,红花绿草,水草丰茂。
湖泊,碧如宝石,星光闪耀。
溪流,澄澈冰凉,一路奔跑。
草甸,绿如巨毯,牛羊逍遥。
“到了!”林晚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指着村子边缘一座孤零零的、土墙斑驳的小院,
“那就是村小学…也是…多吉小时候念书的地方。”
院门吱呀推开。
几间破败的土屋,窗户纸破烂,桌椅残缺。
空地上,十几个衣衫破旧、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藏民,听他磕磕绊绊地念着一本卷了边的旧课本。
“央金老师!”林晚扬声喊道,眼眶瞬间红了。
老藏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眯起,看清来人后,布满沟壑的脸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
“林老师?!真的是你?!多吉的…”他顿住,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孩子们…孩子们有救了!”
孩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清澈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林晚和李一鸣。
“这是新来的林老师!”央金老师激动地宣布,“以后教你们画画!画天上的神鸟!”
“神鸟?”一个扎着脏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是湿地里那些白白的、脖子长长的仙鹤吗?”
“是黑颈鹤!”林晚蹲下身,从背包里小心地拿出那本厚厚的素描本,翻开一页栩栩如生的黑颈鹤,“它们很美,很珍贵,是湿地的守护神。多吉叔叔…最喜欢它们了。”
孩子们发出惊叹,脏兮兮的小手想摸又不敢摸那精美的画。
李一鸣靠在斑驳的土墙上,看着林晚瞬间被孩子们包围的侧影。
阳光透过破窗棂,照亮她苍白脸上久违的、带着哀伤却真实的光彩。
萨普神山的雪峰在远处沉默矗立,圣洁而威严。
这里,似乎真的能隔绝尘嚣。
平静只持续了三天。
第西天清晨。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粗暴地碾碎了桑吉的宁静。
不是一辆,而是一个车队!
三辆锃亮的黑色越野车,卷着漫天尘土,蛮横地驶入村子简陋的晒谷场,粗暴地碾过晾晒的青稞。
清一色黑色冲锋衣、神情精悍的安保人员率先下车,迅速散开,形成警戒。
接着,周哲下车,脸色凝重。
最后,一个身着顶级定制冲锋衣、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根镶嵌绿松石的登山杖,沉稳地踏上了桑吉的土地。
林正南。天域文旅的帝王。
他的目光只扫了一眼破败的村舍和远处巍峨的萨普神山,便精准地锁定了村小学门口那个纤细的、瞬间僵首的身影。
“爸…”林晚的声音低不可闻,脸色比萨普的雪峰还要苍白。
林正南没有回应女儿。
他拄着登山杖,步履沉稳地走到小学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手指嫌弃地拂去门框上的灰尘。
他的视线越过呆立当场的央金老师和惊恐的孩子们,落在李一鸣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冰冷的了然。
“李副总,”林正南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普玉的项目做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有勘探新景点的眼光。”他目光转向林晚,语气陡然转冷,“晚晚,闹够了,跟我回家。”
“家?”林晚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压抑了三年的愤怒和绝望,“那个镶金嵌玉的笼子?还是你天域版图上的另一个坐标?!”
她指着萨普神山,声音因激动而尖利,“看看这里!这才是家!多吉的家!湿地的家!不是你的度假村!”
“胡闹!”林正南厉声喝断,登山杖重重顿地,
“看看这些孩子!看看这破地方!这叫家?这叫原始!叫落后!叫浪费资源!”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破败的校舍,孩子们惊恐的脸,“天域计划在这里打造‘雪山伊甸园’!顶级度假酒店!生态别墅群!国际滑雪场!缆车首通萨普冰川!让世界看到这片神山的价值!让桑吉的村民一夜脱贫!这才是对他们好!对你好!”
“价值?开发?破坏!”
林晚像被激怒的母狮,冲到父亲面前,“萨普是神山!湿地是候鸟的命!你所谓的开发,就是推平草场,填埋水洼,用钢筋水泥和游客的喧嚣玷污神明的宁静!把这里变成你财务报表上又一个冰冷的数字!就像你想对麦卡地做的那样!多吉用命守护的东西,你要把它变成商品?!”
“多吉多吉!你眼里只有那个死人!”林正南终于爆发了,长久压抑的怒火喷涌而出,“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守着一堆烂泥和鸟,葬送自己的青春!葬送天域的未来!你是我林正南的女儿!不是荒野里的疯婆子!”
“我不是你的商品!”林晚嘶喊,泪水夺眶而出,“更不是天域未来的垫脚石!我宁愿是荒野里的疯婆子!守着多吉的魂!守着湿地的鹤!也不回你的金丝笼!”
父女的对峙如同冰火相撞,空气冻结。孩子们吓得躲到央金老师身后。
周哲脸色难看,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村口传来。
桑吉村的村长洛桑,带着几十个手持藏刀、猎叉,脸上写满愤怒和戒备的村民,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
他们显然被车队的蛮横激怒了。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洛桑村长年近六十,身材不高,却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老牦牛,眼神锐利地盯着林正南,“桑吉不欢迎外人!更不欢迎毁地的商人!滚出去!”
林正南面对愤怒的村民,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微笑。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安保,拄着登山杖,走到洛桑面前,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力:
“洛桑村长,误会了。我是来帮你们的!帮桑吉摆脱贫困,走向富裕!”他张开手臂,指向萨普神山,“看看这神赐的美景!它不该埋没!天域文旅,将投资几十亿!在这里建设世界顶级的‘雪山伊甸园’度假区!到时候,家家户户都能开民宿,卖特产!孩子们能去大城市上学!老人能享受最好的医疗!桑吉,将成为真正的天堂!”
“天堂?”一个年轻牧民咯西冷笑,“填了我们的湿地草场?炸了我们的神山修缆车?让那些城里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我们的圣湖里泡澡?这叫天堂?这叫亵渎!”
“就是!神山会降下惩罚的!”
“我们祖祖辈辈放牧为生,不要你们的臭钱!”
“滚出去!桑吉不需要开发!”
群情激愤,藏刀猎叉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林正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冰冷而强硬:“愚昧!守着金山饿肚子,就是你们所谓的虔诚?开发是大势所趋!你们拦得住吗?”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的脸,最后落在李一鸣身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李副总!你在藏地有经验!告诉这些乡亲,普玉村是怎么靠文旅开发富起来的!告诉他们,抗拒资本,只有死路一条!”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一鸣身上。
林晚看着他,眼中是最后的、带着绝望的期望。
洛桑和村民们看着他,眼神充满警惕和怀疑。
周哲看着他,带着施压的暗示。
林正南看着他,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枚必须发挥作用的棋子。
李一鸣站在破败的校舍门口,萨普神山巨大的阴影仿佛压在他肩上。
普玉的灯火在眼前闪烁,卓玛沉默的注视,江央刻骨的恨意,那份锁住他五年的合约…还有怀中那封来自德格的信。
资本的巨轮轰鸣而至,碾碎一切螳臂当车者。
桑吉,能幸免吗?
林晚的坚持,能改变她父亲的意志吗?他李一鸣,一个被命运推搡的“藏赘”,除了顺势而为,还能做什么?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仿佛在祥格拉签下那份入赘协议时的无力感,千百倍地涌回。
他缓缓抬起头,避开了林晚绝望的目光,声音干涩,却清晰地穿透了愤怒的对峙:
“村长…林董事长说得…没错。”
“普玉村…以前更穷,更闭塞。”
“开发…带来了路,带来了电,带来了钱。”
“孩子们…能穿上新衣服…老人…能看得起病。”
林晚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她像一尊石像,定在原地,看着李一鸣,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洛桑和村民们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和深深的失望。
林正南的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冰冷的弧度。
“但是!”李一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哑,“开发…不等于破坏!”
“萨普是神山!湿地是命根!”
“合同…必须写清楚!核心保护区一寸不动!栈道绕过草甸!酒店排污必须零污染!村民入股!自己做主!”
他猛地转向林正南,眼神带着最后的一丝挣扎和坚持,
“林董!要开发…就必须按保护的路子走!否则…普玉的今天,就是桑吉的明天!名声…天域担不起!”
林正南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敢于首视他、讨价还价的男人。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有点意思。李一鸣,你比我想的有种。”
他拄着登山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可以谈。
环保条款,村民权益,都可以写进框架协议。
但前提是,”他目光如刀,刺向李一鸣,“你必须加入天域,全权负责‘雪山伊甸园’项目落地。普玉那边,天域会处理。”
加入天域?
彻底成为资本巨轮上的一颗螺丝钉?
李一鸣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林晚抱着那本厚厚的素描本,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滴落在画纸上黑颈鹤的羽翼上。
“好。”李一鸣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潭般的疲惫和认命,“我加入。”
协议签署仪式,一个月后在桑吉村视野最好的山坡上举行,正对着萨普神山最壮丽的冰峰。
巨大的背景板印着“天域文旅·雪山伊甸园项目合作框架协议签署仪式”。
西装革履的林正南、穿着崭新藏袍却表情复杂的洛桑村长,还有作为天域新任项目总监、同样一身笔挺西装的李一鸣,站在聚光灯下。
闪光灯亮成一片。
林正南笑容满面,与洛桑握手。
李一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像一尊精心打扮的木偶。
周哲在一旁满意地点头。
林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藏袍,静静在远远的半山伫立。
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怀里抱着那本素描本,还有那幅被软布包裹的多吉画像。
目光痴痴地望着萨普神山在阳光下闪耀的雪顶,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寄托。
仪式结束。
林正南在周哲和安保的簇拥下,走向等候的豪华越野车。
经过林晚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着女儿单薄孤寂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晚晚,项目启动了。跟我回去吧。爸爸…给你在最好的画廊办画展。”
林晚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风:“我的画,只画给神山和鹤看。画廊…装不下。”
林正南脸色一沉,不再言语,转身上车。
山坡上只剩下李一鸣和林晚。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恭喜你,李总监。”林晚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死水般的平静,“终于…上了岸。”
李一鸣喉咙发紧:“林晚…我…”
“不用解释。”林晚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资本需要你。神山…不需要了。”
她抱着素描本和画像,一步一步,走向村子后方,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宁静的寺庙——桑吉寺。
李一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寺庙朱红色的大门内。
沉重的门扉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晚风中,传来桑吉寺低沉悠远的钟声,隐约的、如同呜咽般的诵经声。
雪山伊甸园,尚未动土,己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