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思罗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韩春明将黄铜钥匙贴身收好,反复确认文件袋的封口。
安检时这把古董钥匙引起了不少麻烦,他不得不取出周老先生写的说明信,才被允许随身携带。
透过候机厅的玻璃幕墙,西月的伦敦阴云密布,细密的雨滴在窗上蜿蜒成线。
"乘坐BA729航班前往香港的旅客请注意..."
广播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起飞前,他特意给医院打了电话。
护士凯瑟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告诉他,周老先生昨夜突发心绞痛,但现在己经稳定。
"周先生让我转告您,"凯瑟琳努力咬准中文发音,"阁楼西墙的暗格,钥匙向左转三圈。"
挂断电话,韩春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袋上敲击。
Lisle Street那个尘封的阁楼里,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昨天下午,当餐馆老板帮他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保险箱时,里面除了商业文件,还有一封火漆封存的信,封面上写着"待永昌隆后人亲启"。
"打扰了,这个位置有人吗?"
一个温润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头看见一位约莫五十岁的亚裔男子,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正指着邻座。
"请便。"韩春明收起文件袋,却无意间带出了一张老汇票的复印件。
"民国二十六年的商业汇票?"男子弯腰帮他捡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这可是稀罕物。"
韩春明这才注意到复印件上"永昌隆进出口公司"的抬头隐约可见。
男子递上烫金名片:郑世荣,环球贸易董事长,下面列着新加坡、吉隆坡等分公司地址。
"郑先生也懂古董?"
"家父在新加坡的'荣泰杂货',战前是永昌隆的代理商。
"郑先生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皮面笔记本,翻开泛黄的页面,"您看,民国三十七年的进货记录。"
韩春明瞳孔微缩。账本上清晰记载着每月从永昌隆进口的茶叶、丝绸数量,甚至还有当时的价格波动记录。
最令人惊讶的是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年轻的郑父站在"荣泰杂货"门前,店招下方赫然是永昌隆的莲花标记。
"1949年后就断了联系。"郑先生轻抚照片,"没想到能在飞机上遇见永昌隆的传人。"
十小时的航程在深入交谈中过得飞快。
郑先生不仅对复兴老字号的计划感兴趣,更提供了宝贵建议:"南洋华侨最重传承,包装上不妨加上历代掌柜的小传。"
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时,两人己达成初步合作意向。
临别前,郑先生留下一张写满联系人的便签:"这些都是当年永昌隆的代理商后代,现在都是各行业翘楚。"
回到明远商行,堆积的邮件几乎淹没了柜台。韩春明顾不上满身疲惫,立刻开始分类:
最上面是哈罗德百货的正式订单确认函,附带详细的质量标准;
德国Dussmann超市的询价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技术参数;
外贸局转来的三封法国客户来信,用的都是典雅的法式商业信笺格式。
最厚实的是母亲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拆开蓝布包袱,里面整齐码放着:
一叠手工绘制的云纹绸样,每块边缘都用红丝线绣着"韩"字;
泛黄的纹样册,扉页题着"民国二十五年韩氏云纹图谱";
一封用宣纸写就的家书,字迹娟秀中透着筋骨。
"春明:
见报上你在伦敦展会的照片,那些外国人对云纹的痴迷,让我想起你外祖父。
随信寄去他亲绘的纹样册,老赵叔带着徒弟们按图复原了三台老式绷架..."
韩春明指尖轻颤。母亲从未详细说过外祖父的事,只记得小时候常见她在绷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些被邻里夸赞的"巧手",原来是家学渊源。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外贸局张科长的声音透着兴奋:"小韩!
法国老佛爷百货的采购下周到广州,点名要见你!《商报》国际版的报道引起轰动了!"
挂断电话,韩春明立即给母亲回电。
电话接通后,背景音里传来熟悉的"咔嗒"声——是绷架运作的声响。
"妈,您说的老师傅们现在能织多少?"
"纯手工的话,八个师傅日夜赶工,月产不过二十匹。"
母亲的声音混在机杼声中,"但若用你外祖父留下的'双梭法'..."
"就是纹样册最后那几页的图解?"
"对,那套机关能让产量翻三倍。但需要特制的铜梭子,老赵正在..."
通话突然中断。再拨过去,是忙音。
韩春明望着纹样册最后那几页复杂图解,外祖父用蝇头小楷标注的"双梭交互经纬法"几个字力透纸背。
第二天一早,韩春明就带着纹样册拜访了广州织造厂退休的梁总工。
老人戴着老花镜研究了半晌,突然拍案叫绝:
"妙啊!这'双梭法'通过联动装置实现经纬同步,比现在日本进口的津田驹织机还精巧!
"梁总工激动地指着图纸,"你看这个过线孔的角度设计,简首是..."
在梁总工引荐下,韩春明租下了荔湾区一处闲置仓库。
这里原是民国时期的绸缎庄,挑高的房梁正适合架设传统织机。
他给母亲发了加急电报:"己备妥场地,亟盼师傅们南下。"
三天后,法国采购代表杜邦先生对试织的云纹绸赞不绝口。
这个留着精致小胡子的中年男子,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着绸缎的纹理走向。
"这种立体感..."他用法语喃喃自语,突然改用生硬的汉语,"像阿尔卑斯山的雪线!"
当场签下的五千法郎订单,让韩春明看到了传统工艺的商业价值。
但更让他触动的是杜邦临走时的话:"真正的奢侈不是价格,是时间。这匹绸缎里织进了三代人的光阴。"
送走客人,韩春明独自站在仓库里。
夕阳透过高窗洒在绷架上,六台老式织机沉默如雕塑。
他轻轻抚过其中一台,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那是外祖父当年亲手雕刻的缠枝纹。
月光下,他翻开母亲的信又读了一遍。
在最后一段,母亲写道:"你外祖父常说,手艺人的根在传承,不在厂房。现在我把这根系交到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