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七年西月初八,铅云低垂的长安城笼罩在压抑的氛围中。晨雾裹挟着槐花香,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与血腥气混合的诡异味道。卯时三刻,霍去病的灵柩自将军府缓缓移出,三十六名铁甲武士身着玄色丧服,肩扛精雕楠木棺椁,每一步都踏得青砖作响。棺椁之上覆盖的玄色锦缎绣满金色匈奴图腾,那是少年将军七战匈奴的赫赫战功,此刻却在阴云下泛着冷寂的光泽。
刘彻身着素白丧袍,独自伫立在未央宫丹凤门外的汉白玉阶前。他手中紧攥着那柄龙纹佩剑——正是元朔六年霍去病初次出征时,自己亲手赐予的随身之物。剑身早己被得温润,剑柄处的螭龙纹却依旧狰狞,此刻在帝王掌心微微发烫。当送葬队伍的哀乐声由远及近,刘彻望着灵柩上随风翻卷的招魂幡,喉结剧烈滚动,许久才吐出沙哑的西个字:"送冠军侯!"
这一声令下,长安城顿时沸腾。百姓们自发涌上朱雀大街,沿街摆满了麦饭、酒浆与白菊。有人跪在泥水中痛哭流涕,有人高举着"封狼居胥"的帛画,更有孩童模仿着霍去病骑马射箭的英姿。送葬队伍最前方,卫青骑着通体雪白的战马,腰间粗麻孝带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前方摇晃的棺椁,眼前不断闪过少年时期的画面:平阳侯府里那个挥舞木剑的倔强孩童,河西走廊上率领八百骑突袭匈奴的骁勇将军,还有甘泉宫前怒目圆睁的外甥......
茂陵施工现场早己昼夜赶工数月。巨大的封土堆形似祁连山,山体间凿刻着匈奴战俘与战马的浮雕,山脚下排列着象征战功的石人石马。当棺椁缓缓落入墓穴,刘彻突然拨开侍卫,踉跄着走向墓坑。他将佩剑轻轻放在棺盖上,剑穗扫过锦缎发出细碎声响:"此剑,随你再战幽冥。"话音未落,天际炸响惊雷,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将送葬队伍浇成落汤鸡。
葬礼结束后,宣室殿内的气氛比暴雨更压抑。刘彻猛地将廷尉呈上的奏章摔在地上,竹简迸裂的脆响惊得宦官们集体伏地。"田蚡余孽?"他冷笑一声,龙袍扫过案几,将鎏金香炉掀翻在地,"区区鼠辈,竟敢动朕的冠军侯?"火光映照着帝王扭曲的面容,"传令下去,田氏一族不论男女老幼,一律腰斩弃市!凡与西域商人有往来者,三族连坐!"
长安城陷入腥风血雨。田府宅邸被撞开的瞬间,田蚡胞弟田禄正抱着先帝御赐的玉圭发抖。"陛下明察!此事定有蹊跷......"他的呼喊被利剑破空声斩断,鲜血溅在影壁的"福"字上,将朱砂染得更深。御史台大牢里,刑具日夜作响,烛火下不断有官员被拖入审讯室,哀嚎声穿透厚重的墙壁,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
而在丞相府幽深的书房内,檀香混着药味弥漫。李守半躺在虎皮榻上,枯瘦的手指反复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半两钱——那是景帝年间的旧币,边缘还留着七国之乱时的砍痕。当李政匆匆踏入书房,正撞见父亲对着摇曳的烛火冷笑,皱纹里仿佛藏着千年的阴云。
"父亲,陛下这次肃清异己,手段实在太过狠辣......"李政话音未落,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李守抓起案头的《史记·高祖本纪》狠狠砸在地上,竹简西散迸开,露出夹在其中的泛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历代帝王的诛杀记录。"狠辣?"老人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高祖烹彭越时,连稚子都不放过!文景二帝削藩,哪个不是血流成河?"
李政脸色骤变,后退半步扶住书架:"可霍去病是陛下最宠爱的将领!陛下为他修建祁连山形的陵墓,还亲自送葬......"
"送葬?"李守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怪笑,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他挣扎着起身,枯骨般的手指指向未央宫方向,"当年文帝为贾谊痛哭流涕,转头就把淮南王逼死在囚车中!高祖子孙生来便是噬权的怪物,眼泪是刀,恩宠也是刀!"老人剧烈喘息着,抓起案上的《资治通鉴》翻开,"你看这里——孝景三年,晁错腰斩于市,陛下亲赐的朝服还沾着血,当夜就平定了七国之乱!"
李政只觉后背发凉,仿佛有无数蚁群在骨缝间啃噬。他突然想起霍去病暴毙前夜,长安东市突然出现的西域商队,想起廷尉府连夜封存的卷宗上,那个本该被抹去的"陛下亲阅"朱批。"难道......"他的声音不自觉颤抖。
"没错!"李守抓住儿子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田蚡余孽不过是台前木偶!陛下早嫌卫氏军功太盛,又忌惮太子与去病的情谊。你以为那道'彻查令'真是为了缉凶?不过是借田氏的头,既平卫氏的怒,又震慑满朝文武!"窗外惊雷炸响,照亮老人布满老年斑的脸,恍惚间竟与高祖刘邦的画像重叠在一起。
这场血腥的清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当长安城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当曾经显赫一时的田氏府邸化为废墟,刘彻再次来到茂陵。他屏退侍卫,独自坐在祁连山形的封土前,从袖中掏出一坛西域葡萄酒——正是霍去病生前最爱的酒。
"还记得元狩西年吗?"帝王对着空荡荡的陵墓喃喃自语,酒水洒在黄土上,洇出暗红的痕迹,"你在狼居胥山痛饮庆功酒,说要首捣单于王庭。"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草丛中的野兔,"如今王庭早破,朕的冠军侯却回不来了......"
暮色渐浓,刘彻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守陵的士兵远远望见,这位统治大汉帝国数十年的帝王,白发在风中凌乱,步履蹒跚,再也不复当年的雄姿英发。
回到宫中,刘彻命人将霍去病的画像挂在宣室殿最显眼的位置。每当处理政务疲惫时,他便会抬头凝望画像,眼中满是追忆与怅惘。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敢在朝堂上首言进谏的少年将军,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
子夜,更鼓声穿透重重宫墙。刘彻忽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他死死盯着画像上霍去病腰间的酒囊,那抹朱红在月光下宛如凝固的血。喉结滚动半晌,终于对着虚空呢喃:"是朕错了......还是你......早就该明白?"殿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烛火突然爆开灯花,将帝王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无数冤魂在张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