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七年春,赵郡城沐浴在熹微晨光中,护城河上碎金闪烁,岸边新柳抽芽。城门外的官道早己挤满百姓,老人们拄着枣木拐杖,孩童们攀在父兄肩头,人人手中挥舞着写有“青天李公”的绢幡,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门上的青瓦。李政身着素色常服立在马车旁,目光扫过城墙上新修缮的箭楼,又望向远处阡陌间正在春耕的农人——那些曾荒废的盐碱地如今己种上耐旱的苜蓿,水渠蜿蜒如银蛇,皆是他推行“均田劝桑”之策的成果。
“大人,该启程了。”家丞抱着一摞文书上前,怀中的竹简要溢出来,最上面还压着西域商人送来的和田玉。李政轻抚袖中陛下赏赐的鎏金错银虎符,半月前那封加急诏书仿佛还带着墨香,“速归长安,论功行赏”八个朱砂大字在眼前不断晃动。马车启动时,百姓们追着车队跑了半里地,孩童们投掷的枣子噼里啪啦落在车篷上,混着此起彼伏的“李大人保重”,让这位年轻官员眼眶微微发烫。
与此同时,长安丞相府笼罩在一片暮春的氤氲水汽中。李守斜倚在虎皮榻上,枯瘦如柴的手指反复着新到的《盐铁专卖细则》竹简,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案头的青铜雁鱼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灯油的晃动扭曲变形,恍若一幅随时会活过来的水墨画。当李政风尘仆仆踏入书房时,正撞见父亲对着一卷《韩非子》喃喃自语:“‘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陛下这招,比当年汉高帝更狠辣十倍。”
“父亲!”李政解下浸透风尘的披风,玄色锦缎上还沾着赵郡特有的红土。他目光扫过堆满案头的密报,最上面赫然是关于霍去病斩杀田冲的详细记载,“儿臣在途中听闻,陛下近日连换三任左丞相?还有冠军侯杀田冲一事,御史台竟无一人敢弹劾?”
李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榻边的青铜香炉叮当作响。侍童慌忙递上的药盏在案上撞出清脆声响,褐色药汁洒在《盐铁令》竹简上,晕开深色痕迹。老人颤巍巍指向墙上的大汉舆图,关中平原的地形在烛光下宛如一张巨网:“你看这天下,盐铁、铸币、漕运,哪一处不是陛下亲手收归朝廷?田蚡余党、窦氏旧部,这些年被他借各种由头折辱打压。就说三年前的算缗令,多少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突然压低声音,“就连卫家......”浑浊的眼睛望向未央宫方向,苍老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苍凉,“霍去病杀田冲,陛下岂会不知真相?他要的,就是让满朝文武知道,卫氏虽功高,终究是他掌中利刃。”
李政皱眉,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撞:“可如此纵容,恐生后患。霍去病年少气盛,长此以往......”
“后患?”李守突然冷笑,震得案头竹简簌簌作响。他猛地坐首身子,枯槁的手指戳向墙角堆积的文书,“你以为陛下为何屡次更换丞相?田千秋不过谏言几句就被罢黜,庄青翟因宗庙祭祀稍有疏漏便下狱自尽,赵周更惨,被安上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腰斩于市!这天下在陛下眼中,不过是盘需要时时摆弄的棋局。”他颤巍巍展开一卷泛黄的诏书,正是当年废黜陈阿娇的《长门宫诏》,墨迹早己晕染,“阿娇被废,卫子夫上位;卫氏势大,又刻意挑起太子与陛下的嫌隙......这帝王心术,比你爷爷、父亲那辈人,不知要深邃多少倍。”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神色慌张,铠甲上还挂着晨露:“大人!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明日在宣室殿召见冠军侯与大将军,同时命长安令彻查去年西域商队遇袭案!”
李守手中的诏书“啪”地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他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西域商队......那是太子主张开通的商路。陛下这是要将卫氏与太子一并敲打!”老人剧烈喘息着,枯瘦的胸膛起伏不定,“还记得建元年间吗?窦太后把持朝政,陛下有我等支持蛰伏数月才夺回大权。如今太子羽翼渐丰,卫家又掌控军权,陛下岂会坐视?”他颤抖着指向案头《吕氏春秋》批注的“君道”二字,“政儿,记住,在这未央宫的红墙内,没有永远的功臣,只有永远的权衡。明受赏时,切不可露出半点锋芒!”
夜深人静,李政独坐书房。案头摆着赵郡百姓送的桃木符,粗糙的纹理与长安的金错刀形成刺眼对比。窗外的月光洒在未央宫的飞檐上,琉璃瓦泛着冷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霍去病在甘泉宫挥剑的身影,鲜血溅上丹枫;又想起父亲那句“百官为棋子”,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突然,一阵夜风卷着枯叶扑进窗棂,将案上的《盐铁令》吹得哗哗作响,那密密麻麻的条文,此刻竟像极了捆住天下人的枷锁。
而此刻的宣室殿内,鎏金烛台上的九枝灯盏全部点燃,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刘彻身着玄色龙袍,正凝视着墙上的《推恩令》示意图,指尖沿着诸侯国的边界缓缓游走。案头新铸的五铢钱整齐排列,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当值的宦者令远远望见陛下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样的笑容,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决定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前夜。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三更天的长安寂静得可怕,唯有未央宫的角楼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阴影,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宛如一张永远也解不开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