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空旷、冰冷。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浓重的黑暗,勉强照亮嶙峋的洞壁和下方如同史前巨兽骨架般正在搭建的钢铁结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岩石粉尘、劣质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噪音在这里被放大了数倍:风镐尖锐的嘶鸣、铁锤敲击钢钎的铿锵、远处开凿岩层的沉闷炮响、还有各种不知名机械发出的刺耳摩擦和轰鸣,如同无数金属怪兽在黑暗中喘息咆哮。
我被推搡着,和一群新来的“战友”挤在靠近洞壁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混杂着泥浆和碎石。寒意从西面八方袭来,穿透了单薄的棉袄,冻得人牙齿打颤。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近乎悲壮的混乱。巨大的原木支撑着洞顶,粗粝的岩壁上挂着凝结的水珠。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巨大的钢架和简陋的木质平台上攀爬、焊接、搬运,沉重的喘息和简短粗粝的号子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沈星河!沈星河在不在?”一个拿着花名册、戴着藤条安全帽的小干部扯着嗓子喊。
“在!”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微弱。
“你!还有你!你!”小干部的手指点了点我,又点了点旁边那个脸色煞白的南方青年和另一个看起来敦实憨厚的汉子,“你们仨!技术组!跟我来!快!”
技术组?我心头猛地一跳。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技术”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们三人被带离了喧嚣的洞口施工区,沿着一条临时挖掘的、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通道向山洞更深处走去。通道壁上挂着昏暗的灯泡,光线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反射出诡异的光斑。空气更加沉闷,噪音似乎被厚重的岩层隔绝了一些,只剩下单调的滴水声和远处隐约的机械声。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相对较小的洞室出现在眼前,被几盏大功率白炽灯照得通明。这里明显经过了初步的平整和加固,洞壁上挂着几张巨大的、边缘卷曲的蓝图,下方是用粗糙木板拼成的几张长条桌,上面堆满了图纸、三角板、计算尺和铅笔头。几张条凳散乱地放着。
洞室里己经有几个人。两个穿着同样深蓝工装、但气质明显更沉静的中年人,正伏在桌案上对着图纸低声讨论,眉头紧锁。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我们,站在最大的一张蓝图前,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林振峰。
“报告林总工!新来的技术员带到!”带路的小干部立正喊道。
林振峰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我们三人。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审视和评估,冰冷得像手术刀。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洞室的寂静,“时间紧,任务重。废话不多说。王工,李工,你们带一下新人,熟悉环境,分配任务。”他对桌边的两个中年人示意了一下。
“是,林总工!”两位工程师立刻放下手中的图纸。
“至于你,”林振峰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沈星河?跟我过来。”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跟在他身后,走向洞室最深处一个用帆布隔出来的小间。
帆布掀开,里面的空间更小,只放着一张旧木桌和两张凳子。桌子上摊开着一卷巨大的、边缘磨损严重的蓝图。桌边,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毛料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油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干净,与周围工人粗糙黧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擦拭着眼镜片,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一个苏联专家。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同志,”林振峰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透着一股压抑的张力,像绷紧的弓弦,“这位是新分配来的技术员,沈星河同志。他对图纸的理解有些……不同的想法。您听听看。”
不同的想法?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脑中一片空白。林振峰根本没给我任何准备时间!他是在试探我?还是……
苏联专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抬起眼皮,镜片后的蓝灰色眼睛像冰冷的玻璃珠,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带着一种“浪费时间”的意味。他用略带卷舌音的、生硬的汉语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贵族式的慵懒:“哦?想法?年轻人,说说看。希望不是浪费宝贵时间的天真幻想。”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来。林振峰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我。谢尔盖则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姿态。桌上摊开的,正是那卷关于“争气弹”核心部件——液体火箭发动机燃烧室的早期设计蓝图。线条粗犷,标注简略,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在匮乏中摸索的痕迹。
我的目光落在图纸上几个关键结构的连接处和材料标注上。几乎是本能地,来自未来的庞大工程学知识库瞬间被激活,如同冰冷的潮水涌入脑海。那些结构在未来的计算流体力学和材料力学模型下,脆弱得如同纸糊!过高的应力集中点!脆弱的焊缝设计!还有那标注着“特种合金钢(代号‘争气1号’)”的材料,其屈服强度和高温蠕变性能……根本不足以支撑设计指标!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知道这个年代材料的极限,更知道设计上的冒进会带来什么后果——空中解体,或者更惨烈的,试车台上的大爆炸!
“说!”林振峰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背上。
我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谢尔盖那冰冷的视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吐字清晰:“伊万诺维奇同志,林总工……这……这里的应力集中系数,设计值严重不足!按照这个结构,在额定工况下,局部应力会远超‘争气1号’钢材的屈服极限,必然导致结构失稳甚至撕裂!还有……还有这里的焊缝设计,缺乏足够的冗余和热应力释放结构,在反复热循环下极易产生疲劳裂纹!另外……”我指向材料标注,“‘争气1号’的耐高温蠕变性能,根据……根据我了解的资料,恐怕达不到设计要求,尤其是在长时间燃烧的末端工况……”
我的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洞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施工噪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谢尔盖擦拭眼镜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不再是慵懒的审视,而是变成了冰冷的、带着惊愕和毫不掩饰的讥讽。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弧度。
“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将手帕随意丢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简陋的木椅背上,了二郎腿,皮鞋锃亮。
“应力集中?屈服极限?热循环疲劳?蠕变性能?”他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充满优越感的语气重复着这些“高深”的词汇,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嘲弄,“年轻人,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花哨的名词?科幻小说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轻蔑:“这里是现实!是1965年!不是你们臆想中的未来世界!我们遵循的是经过无数次验证的、可靠的设计规范!是伟大的苏联专家带来的成熟经验!你一个刚来的毛头小子,连机床都没摸过几台,就敢对着我们的设计指手画脚?谈什么屈服极限,谈什么蠕变性能?你懂什么是真正的工程实践吗?你见过火箭发动机点火时那地狱般的火焰吗?”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每一句都带着那个年代“老大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傲慢。旁边的王工和李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嘴唇翕动着,却不敢反驳。林振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只有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滚着。
谢尔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金丝眼镜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声音冰冷地宣判:“林总工,我建议你管好你的人。这种毫无根据、哗众取宠的‘想法’,除了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动摇军心,没有任何价值!这张图纸,虽然简陋,但它代表的是现阶段我们能做到的、最现实、最可靠的技术路径!记住,在这里,务实比幻想重要一万倍!收起你们那些不切实际的‘科幻小说’吧!”
冰冷的判决,带着绝对的权威,回荡在狭小的帆布隔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苏联专家的轻蔑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我试图融入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