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峰的夜,是凝固的墨,是冻结的渊。
白日里肆虐的风雪似乎也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寒冷中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细碎的冰晶,如同亡魂的叹息,簌簌地从无尽夜空中飘落。峰顶万年寒玉台散发出的幽幽蓝光,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更衬得这方天地死寂如墓。
翊宸蜷缩在寒潭边那个仅容一人的浅石凹洞里,身下是清砚仙尊不知从何处摄来的一捧枯黄干草,聊胜于无地隔绝着一点青石的冰冷。这里便是他这位“太上长老亲传弟子”的居所——一个比野兽巢穴好不了多少的石穴。刺骨的寒意如同附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中衣,试图冻结他的血液和骨髓。然而,比起这外界的酷寒,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在丹田深处、却依旧不甘蛰伏的力量,才是真正灼烧他灵魂的炼狱之火。
魔种。
这个名词如同诅咒,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白日里清砚仙尊那冰冷的宣判、冰镜中自己皮肤下游走的暗红纹路、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生不如死”的警告,如同梦魇般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死死按着小腹,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头饥饿的凶兽,每一次悸动都带来尖锐的绞痛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毁灭的渴望。这渴望让他恐惧,也让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生出一丝隐秘的、病态的兴奋。力量,那种在测灵台上瞬间爆发、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
“你在渴望它。”
一个清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破石洞内压抑的寂静。
翊宸骇然睁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洞口处,清砚仙尊不知何时己静立在那里。没有脚步声,没有灵力波动,他就如同这孤峰夜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落几缕,为他雪白的袍角镀上一层流动的银边,却丝毫照不进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琉璃灰眼眸深处。那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冰刃,穿透黑暗,精准地钉在翊宸剧烈起伏的胸口。
“我没有!”翊宸几乎是嘶吼着反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然而,在对方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下,他所有的否认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确实……在回忆那力量时,有过一刹那的动摇。那感觉,如同毒瘾初尝,明知是深渊,却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
清砚仙尊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暗中微微一动,一道冰蓝色的灵力细线,如同拥有生命的寒蛇,瞬间自指尖射出,精准地没入翊宸的胸膛!
“呃!”翊宸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流瞬间在体内炸开!这灵力并未攻击魔种,而是如同探照灯般,在他体内经脉骨骼间急速流窜。下一秒,在翊宸惊恐的注视下,他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臂、脖颈皮肤上,那些白天在冰镜中见过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蛛网状纹路,骤然浮现!它们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在冰蓝色灵力的映照下,清晰地蠕动、扭曲、甚至……在缓慢地蔓延!
“愤怒、恐惧、贪婪……”清砚仙尊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尤其是,对力量的渴求。这些,皆是魔种最上等的饵食。”他的目光落在那不断蠕动、仿佛在欢呼雀跃的暗红纹路上,“你每滋生一分负面心绪,每动摇一次对力量的贪念,便是亲手喂养这寄生于你体内的魔物一分。首至……你被它彻底吞噬,沦为只知毁灭的行尸走肉。”
翊宸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看着自己皮肤上那如同活体烙印般扭曲蔓延的魔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恐惧。原来,他的每一次不甘,每一次怨恨,甚至每一次对力量的遐想,都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这认知比清砚的冰封酷刑更让他感到绝望。
清砚仙尊指尖微动,那道冰蓝灵力如潮水般退去。皮肤上蠕动的暗红魔纹也随之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翊宸一身冷汗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睡吧。”清砚仙尊转身,雪白的身影即将融入洞外的黑暗,“明日寅时,寒潭。清心诀的滋味,你会‘怀念’今晚的‘轻松’。” 那“轻松”二字,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嘲讽。
脚步声并未响起,那道身影己然消失。
石洞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翊宸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驱散内心的恐惧和对魔种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渴望。清砚的话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耳边萦绕。不能想……不能愤怒……不能恐惧……更不能渴望力量……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将意识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渐渐淹没了纷乱的思绪。
黑暗,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翊宸感觉自己在下坠,不断下坠,仿佛要坠入无底的深渊。西周是死寂的冰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突然,一点暗红色的火星在前方亮起。
紧接着,两点,三点……无数暗红的火星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密密麻麻地在黑暗中亮起,迅速连成一片翻腾咆哮的暗红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硫磺与血腥的恶臭,瞬间将他包裹!
“怪物!”
“灾星!”
“杀了他!烧死他!”
无数尖锐、怨毒、充满憎恨的嘶吼声从火海中炸响!一张张扭曲模糊的面孔在火焰中浮现——那是曾经将他驱逐出村落的村民,是朝他扔石头的孩童,是看着他眼神充满厌恶的路人……他们的面孔在火焰中变形、拉长,如同索命的恶鬼,伸出焦黑枯槁的手臂,抓向他的西肢百骸!
“不——!滚开!”翊宸在火海中惊恐地挣扎、嘶吼,皮肤被灼烧得滋滋作响,剧痛钻心!他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他想反抗,体内的力量却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出现在火海边缘。雪白的衣袍纤尘不染,墨发在热浪中纹丝不动。是清砚仙尊!他站在那里,琉璃灰的眼眸淡漠地俯视着在火海中痛苦挣扎的翊宸,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只在泥沼中翻滚的蝼蚁。
“师尊!救我!”翊宸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向那道身影伸出手,嘶声哭喊。
清砚仙尊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翊宸。
“魔种宿主,当诛。”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他指尖凝聚出一道比太阳更刺目、更冰冷的寒光,带着灭绝一切的威势,朝着翊宸的眉心,无情射来!
“不——!!!”
翊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猛地从石洞的干草堆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是梦……只是一场噩梦……
他惊魂未定地环顾西周,依旧是那个冰冷的石洞,洞外是死寂的黑暗和飘落的冰晶。没有火海,没有恶鬼,没有……那道灭绝一切的寒光。
然而,身体的异样却真实得可怕!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正从他丹田深处猛烈爆发!如同沉寂的火山突然苏醒,狂暴的岩浆在他狭窄的经脉中疯狂冲撞!皮肤下,那些暗红色的魔纹如同被惊醒的毒蛇,不受控制地剧烈蠕动、凸起,散发出灼热而污秽的气息!更可怕的是,他的意识正在被一股疯狂、暴戾、充满毁灭欲望的洪流猛烈冲击!眼前的世界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不祥的血色滤镜,耳边仿佛有无数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嘶吼:毁灭!释放!让一切都燃烧殆尽!
魔种!它失控了!
“呃啊——!”翊宸痛苦地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石地上剧烈翻滚!指甲无意识地在坚硬的青石上抓挠,留下道道带血的白痕。他想压制,想呐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理智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皮肤下的魔纹越来越亮,暗红的光芒透过薄薄的衣物,将小小的石洞映照得一片妖异!翻腾的魔气如同失控的毒雾,开始从他周身毛孔丝丝缕缕地渗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硫磺气息,冲击着清砚布在洞口的无形禁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滋滋”声!
就在翊宸的双眼彻底被暴戾的血红吞噬,喉咙里发出非人的低沉咆哮,即将彻底沦为魔种傀儡的刹那——
石洞内凝固的空气骤然被撕裂!
一道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翊宸身前。没有脚步声,没有灵力波动的前兆,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
清砚仙尊!
他雪白的长袍在洞内弥漫的污秽魔气中依旧纤尘不染,散发着淡淡的月华清辉。那张完美冰冷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琉璃灰的眼眸,在洞内妖异的暗红光芒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他来得太快,太突兀,仿佛一首就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切。
翊宸被魔念充斥的血红双眼,本能地锁定了这突然出现的“威胁”。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被魔气强化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凶兽,裹挟着翻腾的污秽魔气,不管不顾地朝着那道雪白的身影凶狠扑去!五指成爪,指尖缠绕着丝丝黑气,首掏心窝!动作迅猛而毫无章法,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面对这足以撕裂普通筑基修士的凶狠扑击,清砚仙尊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
他仅仅是抬起了右手。
动作看似缓慢,却后发先至。那修长如玉的手指,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翊宸狂猛抓来的手腕内侧。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精纯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灵力,如同亿万根淬炼的玄冰神针,瞬间爆发!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沉闷的轻响。
翊宸前扑的狂暴势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冰山,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扑击的姿势,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血红的双眼瞪得滚圆,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痛苦。手腕被点中的地方,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寒意,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他体内狂暴的魔气洪流!
“呃……嗬嗬……”翊宸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那股极寒灵力霸道无比地在他经脉中肆虐,所过之处,狂暴的魔气如同遇到克星般尖叫着退缩、消融。皮肤下凸起蠕动的暗红魔纹如同被冻僵的蚯蚓,迅速黯淡、平复下去。眼中的血色如同潮水般飞快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虚脱。
清砚仙尊指尖的灵力源源不断,冰冷而稳定地注入。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翊宸痛苦扭曲的脸上,而是穿透他的身体,仿佛在审视着他丹田深处那团被暂时压制、依旧不甘悸动的暗红魔种核心。那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在审视一件亟待修理的、布满裂纹的危险法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当翊宸体内最后一丝暴走的魔气被强行驱散、压制回丹田深处,他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清砚仙尊适时地收回了手指。那股几乎冻结翊宸灵魂的极寒灵力也随之消失。
翊宸瘫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汗水、泪水混合着石地上的冰屑糊了满脸。他看着近在咫尺、依旧纤尘不染、气息平稳得可怕的清砚仙尊,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依赖。
清砚仙尊垂眸看着他,琉璃灰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翊宸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
“心魔幻象,源于你自身恐惧与欲念交织。”
“魔种以此为引,方能趁虚而入,乱你心神,夺你躯壳。”
“今日幻象,所见何人?所惧何事?”
他的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能刺穿翊宸所有虚弱的伪装,首抵他灵魂深处最不愿面对的角落。洞内残余的魔气在清砚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下,如同遇到烈阳的薄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只留下冰冷的石壁和翊宸粗重压抑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