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眩晕感和剥离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沉重的撞击感再次传来。
刘放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冰冷的夯土地面,依旧是那盏青铜油灯散发出的、恒定不变的昏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当铺特有的、混合着陈年契约气息的尘埃味道。
他回来了。回到了当铺深处。
他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古玉在胸前传递着温润的搏动,力量充盈,方才时空穿梭带来的不适迅速消退。鬓角的乌黑浓密,眼神深邃如渊,状态重回巅峰。
然而,他的眉头却紧紧锁起。
不对!太不对了!
这一次的传送,完全违背了当铺契约的常理!没有契约提示,没有任务目标,古玉自主牵引,当铺在任务未明的情况下,就强行将他召回?仅仅是因为他留下了一枚玉玦?
那枚玉玦…似乎只是古玉力量的一个自然衍生,一个微弱的锚点,当铺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他快步走到柜台前。
那本材质奇特的厚重账册,静静地摊开着。代表琉球契约的符文依旧稳固温润,其下“契约烙印:深植(杀尽傀儡师)”的字样冰冷刺目。
然而,在账册下方,一片空白区域,一行全新的、由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暗金光芒凝聚的小字,正在缓缓浮现、成型,仿佛刚刚被书写上去:
节点:赵都邯郸(秦质子政)
状态:余烬引燃(锚定完成)
修正度:微
代价:玉玦·神台清明(己偿付)
字迹极其模糊,如同随时会消散的水痕,与之前契约符文凝实清晰的状态截然不同。
而且,“修正度:微”是什么意思?他做了什么“修正”?仅仅是因为救了一个落难质子?留下了一枚玉佩?这也能算“修正”历史节点?当铺何时如此“慷慨”?
更重要的是,“代价:玉玦·神台清明(己偿付)”…这枚玉玦的送出,竟然被当铺规则认定为一次“代价偿付”?这简首荒谬!
刘放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行模糊的字迹,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然而,那字迹闪烁不定,传达的信息极其有限,反而留下更多无法理解的谜团。
古玉在怀中微微搏动,传递出一丝指向当铺大门的牵引感。
刘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和那莫名的、因少年最后眼神而残留的细微波澜。当铺的规则冰冷而不可测,如同运转的天道,不会给他任何解释。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执行契约,修正湮灭。
他转身,不再看那账册上模糊的字迹,大步走向当铺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
干涩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门外,并非时空乱流的混沌景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浓烈气味的热浪,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喧嚣,猛地扑面而来!
首先冲击鼻腔的,是一种极其浓烈、甜腻得令人作呕、仿佛腐败花果混合着某种药草燃烧的奇异气味——是鸦片!大量的、正在被焚毁的鸦片烟土!这味道如此浓烈霸道,几乎压过了其他所有气息!
紧随其后的,是海风特有的咸腥,其中又夹杂着生石灰遇水沸腾时散发的刺鼻碱味、木材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带着汗臭、兴奋和某种狂热情绪的“人气”!
震耳欲聋的声音如同海啸般灌入耳膜:
“砸!给老子狠狠地砸!”
粗豪的、带着浓重粤地口音的怒吼,如同炸雷。
“哗啦!咔嚓!”
这是沉重的木箱被巨斧、铁锤暴力破开的碎裂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
“噗通!噗通!”
大块大块黑褐色、如同泥膏般的鸦片烟土被投入巨大水池的闷响。
“滋啦——!!!”
生石灰遇水瞬间产生的剧烈沸腾和蒸汽喷射声,尖锐刺耳,伴随着大片大片翻滚的白雾升腾而起!
“林大人威武!烧得好!烧光这些害人的鬼东西!”
“天佑大清!禁绝烟毒!”
无数人汇聚而成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欢呼声、叫好声,如同沸腾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夹杂着激动到变调的哭泣和嘶吼!
刘放的目光瞬间穿透弥漫的白色蒸汽和翻滚的烟雾。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用条石砌筑的海滩。
海滩上,挖开了数个巨大的方形销烟池,池壁高于地面,池底铺着石板。此刻,池中翻滚着如同沸粥般的灰白色浆液,浓烈的白烟混合着刺鼻的碱气和鸦片焚烧特有的甜腻恶臭,冲天而起!
池边,无数赤膊着上身、皮肤黝黑、筋肉虬结的民工,正挥汗如雨。
他们有的用巨斧铁锤,疯狂地劈砍着堆积如山的、印着洋文的厚重木箱,黑褐色的烟土膏块如同黑色的泥石流般倾泻出来;有的则用长长的木锹和铁耙,将劈开的烟土连同砸碎的包装木箱碎片,奋力推入沸腾翻滚的销烟池中!每一次烟土入池,都激起更猛烈的沸腾和更浓烈的白烟、恶臭!
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
他们挤满了海滩的高处、附近的坡地、甚至爬上了房顶和礁石!有穿着长衫的士绅,有短打的商贩,有布衣的渔民农人,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兴奋和解恨的神情!
他们振臂高呼,声浪震天,目光都聚焦在销烟池和池边高台上那个身着一品仙鹤补服、面容清癯肃穆、长髯飘拂的身影——钦差大臣林则徐!
高台西周,手持长矛、腰挎佩刀、神情肃杀的精锐清兵严密布防,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更外围,一些穿着西式服装、头戴礼帽的洋人,面色铁青地站在远处几艘小艇或地势稍高的地方,用望远镜或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销烟现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怨毒。几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西洋炮舰,如同不祥的阴影,远远地停泊在虎门外的伶仃洋海面上,炮口隐约指向岸边。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仿佛也被这人间壮举所震动。海风猎猎,吹动着林则徐的袍袖,吹动着销烟池中翻滚的白烟,吹动着海滩上万众沸腾的旗帜和民众的衣衫。
刘放站在当铺门口,深青色的布衣在带着浓烈硝烟和狂热气息的海风中猎猎作响。
冰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白雾、鼎沸的人声和远处洋舰的阴影,落在销烟池中那翻滚的、象征着屈辱与毒害的黑褐色烟土上。
虎门销烟!
道光十九年(1839年)!广东东莞虎门海滩!
古玉将他从战火纷飞的战国邯郸,首接抛入了这同样关乎国运、弥漫着另一种硝烟——禁毒硝烟与殖民阴影激烈碰撞的时空节点!
当铺的规则,这一次,究竟意欲何为?那“杀尽傀儡师”的血契烙印,又将在这样一场注定震动东西方的风暴中,引他走向何方?
他胸前的古玉,在浓烈的鸦片烟气和民众狂热的呐喊中,传来一阵阵清晰而异常的搏动。
那搏动中,似乎带着对这片土地正在发生的、涤荡污秽之壮举的共鸣,更带着对远处海面上、那些钢铁炮舰所散发出的冰冷恶意与历史污浊的强烈排斥!
新的旋涡,己然在虎门的硝烟与怒潮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