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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林晚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搬进了位于拉丁区一条喧闹小巷深处的学生公寓。公寓楼有着典型的巴黎老建筑特征，狭窄的旋转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墙壁上贴着色彩斑驳的旧海报。她的房间在顶楼阁楼，空间狭小，斜屋顶几乎触手可及，只有一扇小小的老虎窗能俯瞰下方迷宫般交织的屋顶和远处圣心大教堂模糊的白色穹顶。
这里拥挤、嘈杂。隔壁房间的意大利男孩似乎是个狂热的歌剧爱好者，经常在深夜引吭高歌；楼下住着一对喜欢开派对的情侣，音乐声有时会穿透薄薄的地板；公共厨房里总是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有时并不那么美妙的气味。这与沈岩最初为她安排的那个安静整洁的公寓天差地别。
然而，林晚却在这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混乱是天然的屏障。她不再是需要被严密保护起来的珍稀金丝雀，而是淹没在无数为学业、为梦想、为生计奔波的普通留学生中的一员——林晚。她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背着画板，挤在清晨塞满人的地铁里，在街角便宜的面包店买法棍当早餐，在公共洗衣房耐心地等待滚筒转动。她刻意收敛了过于出众的容貌带来的存在感，眼神大部分时间低垂，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初来乍到的拘谨和疏离。
她像一滴水，努力地融入大海。
沈岩的动作很快。语言学校那边的记录被悄无声息地“清理”了，之前的临时公寓也退了租，没留下任何指向新住处的线索。关于“老鬼”和他手下在语言学校附近转悠的消息也暂时沉寂下去，仿佛那通电话带来的警报只是虚惊一场。沈岩打听到，顾铮的人似乎被故意放出的“南法”假消息暂时牵制了注意力。
“但不能掉以轻心，薇薇。”沈岩在新公寓帮林晚整理狭小的空间时，脸色依旧凝重，他环顾着这间略显破旧的阁楼，眼底满是心疼，“‘老鬼’那种人，不会轻易放弃。顾铮更不会。”
“我知道。”林晚将几本厚重的艺术史书籍塞进简易书架，动作平稳，“他越是疯狂，越说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她抬起头，目光透过小小的老虎窗，望向巴黎铅灰色的天空，“哥，不用担心我。这里很好。你看，”她指了指窗外楼下熙攘的小巷，“这么多人，他找不到我的。”
她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沈岩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里面没有了昔日在顾铮身边时刻伪装的娇软，也没有了逃亡初期的惊惶，只剩下一种经历过淬炼后的、内敛的坚韧。他心头微松，却又涌起更深的酸涩。他的妹妹，本应是父母掌心里无忧无虑的明珠，如今却要在异国他乡的陋巷里，独自面对豺狼的追捕。
“对了，哥，”林晚像是想起什么，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岩，“这是我这段时间打工攒下的一点，你先拿着。”信封里是薄薄一叠欧元。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画廊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负责整理画册和接待客人，薪水微薄，但足够她支付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沈岩看着那信封，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薇薇！你这是什么意思？哥有钱！不需要你打工！更不需要你省下这点钱给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受伤的愤怒，“我说过，你只管安心读书！其他的，有我！”
林晚拿着信封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沈岩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压抑的痛苦，心猛地一揪。她明白哥哥的敏感。父亲破产自杀，母亲病逝，家道中落的重担几乎一夜之间压垮了当时还在读大学的沈岩。他辍学，打零工，低声下气求人，甚至不惜……才勉强维持住妹妹的生活和学业，首到后来被顾铮以救他为条件，将沈薇“买”走。这三年的“安稳”，是沈岩用尊严和妹妹的自由换来的。如今林晚的“自立”，在沈岩看来，或许是对他能力的质疑，更是对他那份沉重愧疚的无声鞭挞。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晚的声音放得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信封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沈岩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颤抖。
“我只是……”林晚斟酌着词句，目光坦诚地看着沈岩通红的眼睛，“只是不想再当任何人的累赘了。不想当顾铮的金丝雀，也不想……”她顿了一下，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再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
沈岩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重锤击中。
“过去的三年，是你保护了我，用你能做到的一切。”林晚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现在，轮到我学着保护自己，也学着……分担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她晃了晃沈岩冰凉的手，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看，打工也能练习法语，还能接触画廊，多好的实践机会？哥，相信我，我能行。”
阁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沈岩死死地盯着妹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昔日的天真依赖，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真正成长起来的力量。他紧握的拳头，在林晚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他猛地别过头，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一下。
“……好。”良久，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单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林晚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又像是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支持。“哥信你。但是……答应我，别太勉强，安全第一。”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林晚用力点头。
沈岩没有久留。他现在的身份是“林晚的远房表哥”，一个在巴黎做小生意的华人，不能频繁出现引起注意。离开前，他仔细检查了阁楼的门窗，又留下了一个新的、不记名的预付费手机号作为紧急联络方式。
“这个号码用完就扔，别心疼钱。”他叮嘱道，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有事，任何事，第一时间打给我。”
阁楼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她环顾着这个简陋却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走到那张充当书桌的旧木桌前。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
她拿起铅笔，没有画窗外巴黎的风景，也没有画课堂的静物。笔尖落在空白的纸页上，线条先是迟疑，继而变得流畅而充满力度。她画下的，是记忆中那个雨夜——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肮脏的小巷，破败诊所门口昏黄摇晃的灯泡，自己跪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双沾着泥泞、却异常昂贵的黑色皮鞋停在自己面前。然后，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下来，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抚过她湿透冰冷的额发……
铅笔的线条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诊所模糊的背景被大片大片的、凌错的黑色线条覆盖，如同化不开的浓重阴影，几乎要将画面中心那个跪着的、小小的身影彻底吞噬。只有那只伸向她的手，在混乱的线条中显得异常清晰，指关节的轮廓被刻画得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却也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渊般的危险。
她画得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冰冷得可怕。这不再是课堂作业，而是她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叮铃铃——” 桌上那个崭新的预付费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阁楼里压抑的寂静。
林晚猛地从那种近乎自虐的创作状态中惊醒，铅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刺耳的裂痕。她看着屏幕上跳跃的陌生号码，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冰凉。
是沈岩刚留下的那个紧急号码！他刚离开不到半小时！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沈岩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男声，语速极快，充满了惊慌：
“林小姐？是林小姐吗？我是皮埃尔！你哥哥的朋友！你快来！中心医院！急诊！沈先生他……他出事了！”
“轰”的一声！林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画本上那张充满阴郁和痛苦的素描，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狰狞的色块。那只伸向她的手，此刻仿佛变成了扼住她咽喉的铁钳！
“他……怎么了？”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车祸！就在玛莱区那边！有人开车……故意撞了他！警察来了，但……肇事车跑了！他流了好多血！你快来！急诊抢救室！”皮埃尔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故意撞人！肇事逃逸！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冰冷的桌面才没有倒下。
不是意外！绝对不是意外！
顾铮！这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灭顶的恐惧，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找到了！他不仅找到了线索，而且，他动手了！他不再是那个用钻石和温柔编织陷阱的猎人，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恶鬼！他要用最首接、最残忍的方式，斩断她的翅膀，把她重新拖回那暗无天日的牢笼！哥哥……是他给她的第一记、也是最致命的一记警告！
“我……我马上到！”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抓起桌上那个冰冷的预付费手机和仅有的零钱，像疯了一样冲出狭小的阁楼。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冲出公寓楼，冲进午后巴黎喧嚣的街道。阳光刺眼，车流如织，行人脸上带着悠闲的笑意。这一切繁华安宁的景象在她眼中都扭曲成了模糊的背景。她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奔跑，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tre Hospitalier！快！”她钻进车里，声音嘶哑地报出医院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前却不断闪现着沈岩苍白的脸，闪现着顾铮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暴戾和毁灭火焰的眼睛。
哥，你千万不能有事！
顾铮……如果哥哥有事，我发誓，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出租车朝着未知的深渊疾驰而去。林晚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冰冷的堤坝，无声地滑落。那泪水，是恐惧，是愤怒，更是被逼入绝境后，从灵魂最深处升腾起的、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