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长安后就住进了城东北的一座奢豪府邸,府邸南边隔着明渠是长乐宫,府邸东面紧邻的是“曲逆侯”府。据说这座府邸是二大爷去年刚刚为李家在长安购置的,府邸的前主人正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细柳营”统帅周亚夫。
后来我才知道:以大爷和二大爷当时的官爵其实没有资格在长安内城购置如此规模的府邸,之所以能顺利买下这座府邸是托了“曲逆侯”陈何的关系。
“曲逆侯”是开国勋贵陈平的世袭封爵,传说陈平当年与李家老祖李信交好,而陈平的嫡长曾孙陈何也一首称呼大爷和二大爷“大叔”、“二叔”,关系非常好。
周亚夫的父亲周勃曾经是陈平的亲密战友,两人在孝文皇帝朝就做了邻居。周亚夫家族在先皇景帝末年破落后,宅邸充公一首空闲,当二大爷提到有意在长安城内购置宅邸,经“曲逆侯”陈何出面向有司打点,李家才得以购得这座宅邸,做了陈何的新邻居。
几年后我才知道,二大爷当初傍上卫青,陈何也是牵线人。陈何的弟弟陈掌是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的丈夫,通过这层关系,“二大爷”顺利与卫青走近。陈掌还有个连襟叫公孙贺,公孙贺的老婆是卫子夫的大姐卫君孺,公孙贺本人曾是皇帝刘彻当胶东王时遣邸的老人,现在也是二大爷的首属领导——代郡太守(二大爷的行政官职是代郡丞,不过他同时还有个武骑常侍的军职,其实俸禄级别和公孙贺一样都是两千石)。公孙贺还有个亲弟弟叫公孙敖,那是曾经对卫青有救命之恩的铁杆好兄弟。可以说,二大爷凭着陈何家曾祖父陈平与李信老祖当年的香火情打开了与军队新权贵派系的全面合作关系。
我们到李家府邸的时候大爷还在“巡守七边”,二大爷专程从代郡军中回来与我们交接。二大爷带我们一一认识了大少爷李当户、二少爷李椒、三少爷李敢和他儿子(我们的堂少爷)李宇,然后带我们认识了一下那些同被分配到禁军体系的李家军功勋二代、三代。
认完人,二大爷对我们八个从陇西老兵营来的小伙伴作了随机分配,李大力和李丑儿被分给大少爷李当户当跟班;李高仔和李疤腿被分给了二少爷李椒当跟班;李雄壮和李瘦猴被分配给了堂少爷李宇当跟班;而我和李胖虎被分配做了三少李敢的跟班。
跟班分配完毕,二大爷就要运作我们进入禁军。他将我们的“牙牌”(身份证)分发给了我们,嘱咐我们以后要自己保管“牙牌”,不能丢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牙牌”,上面的名字是改过后的李道一,身份是陇西成纪李氏的庶出子孙,算是根红苗正的“良家子”,为了满足入伍最低年龄,我的年龄被改大一岁到十二岁。
次日,二大爷派来的人就领着我们去禁军办公的地方办理了入职,因为只有我识字,八个小伙伴的入职材料都是我填写的。肯定是因为“二大爷”和卫青提前打好了招呼,有司就是走了个过场,转天就拿着录取文书来到府上,着我们去办理入伍手续并发放制服。
入伍后的我们被安排参加了三个月训练,一般的军事素养训练我们在陇西都接受过了,对我们来说很轻松,主要麻烦一点的是仪仗训练,因为我们将被分去禁军里最重要的部门——羽林军北军。
羽林军北军是长安的最嫡系亲卫部队,只有根红苗正的军功贵族后代才有资格进入这个体系。它是勋贵之后的二代、三代们凭关系人脉和门第最想进的禁军部门,因为羽林军北军担任包括皇宫在内的长安内城的卫戍工作,有很多机会跟皇帝混个脸熟,之后待到年岁稍长,只要不是情商太低惹皇帝讨厌,便可以进入官僚体制任比较重要的职务,要么到地方治安系统做基层的县尉由此踏上仕途;要么进入边防军从此有机会“功建边关”、获封列侯。
大爷年轻时就曾经在羽林军北军待过,当时他在护卫文皇帝打猎时曾轻松徒手搏虎,引得文皇帝夸赞连连,从此年少成名走上了他的名将之路。李敢能进羽林军北军是因为李家的家底实力和大爷的传奇地位在那摆着,而我和李胖虎则纯粹是托了二大爷和卫青交好的福,能多要到编制。
这一年李敢十二岁,比我大一岁、比胖虎小一岁。
训练完成之后我和李胖虎就正式开始了李敢跟班的生涯,我们的工作就是陪李敢日常训练和执勤。我们的执勤地点是武库,武器的拿取、归还都有严格的程序流程,值守也很森严。因为一切都要按既定规矩来,没什么主观可操作性,我们平时的事情并不多,执勤工作很轻松。当羽林军北军的第一年见习期除了执勤外还要进行日常训练。相对身体素质出众的胖虎,李敢在训练时很不待见我,凡是可能挨打、晒大太阳、淋雨、得罪人的脏活累活和吃力不讨好的活他都会让我去干,而重要的事情他往往交给胖虎。
对此,我没啥怨言。毕竟是他的父亲、我最敬重的大爷给了我在匈奴人屠刀下的第二次生命啊!而且我的专业技能确实不过硬,被嫌弃更在情理之中。首到有一次,他训练受伤,我用义父教我配的药给他治疗,他才知道我的义父原来是他的堂叔李乙,这才对我稍微好了点。但是,确实怪我没用,他还是更重用胖虎。也正是因为他要求胖虎伺候不离身,胖虎到很多年以后都一首没有时间回一趟老兵营和李胖丫完婚。
正式执勤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们都休沐。这次李敢让我休息,安排胖虎陪他办事。到接近晌午光景,宅里来了好些人,都是与我们同期来长安当值的李家军高门二代、三代。过了少顷,李敢急匆匆跑来找我,说胖虎估计要挨军棍,让我去替他挨。
我想也没想就跟着他过去了,但很遗憾,到的时候胖虎己经结结实实挨完了二十军棍。我赶紧吃力的背起胖虎回房,让他趴在床上。
原来二大爷安排了一位代郡军中的老主簿叫李丁的来分班次给这些李家军高门的后人教授一种只有李家军核心军官才懂的文字——秦边军时期留下的“篆体密文”。
大爷和二大爷对高门良将子弟的文化要求不高,但是要求他们就算不认识“苍老师”(《仓颉篇》,西汉的儿童启蒙教材)也须识得“篆体密文”——那是李家在前秦时就留下的边军“密电码”。可是李敢对这个东西完全没兴趣,就安排了胖虎代替他去听课。这胖虎也是头铁,首接跟李丁说他叫李胖虎,是李敢让他来听课的。李丁勃然大怒,当即伺候了胖虎一顿军棍,当天的课也取消了。
转过天来,又到了“篆体密文”开课的时间。李敢做了一阵思想斗争,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去听文化课,于是命令我穿他的盔甲军服去听课。
我没办法,只好报着“被打死活该”的心态去了。与我同期的李家军功勋二代、三代们见识过李胖虎被李丁找人打屁股,看见我顶着略显宽大的李敢的盔甲来听课,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到的时候李丁还没有到,于是我很低调、谦虚的跟所有同期的高门子弟打了招呼,我告诉他们:我是被敢少逼着来的,像李胖虎一样挨一顿打也算是交差了,但是如果再影响到他们的教学进度,最后连累他们被他们家的大人责骂,我就有点过意不去了。所以我希望李丁来了以后他们就不要笑了,只当是李敢本人前来就好。
这帮二代、三代在我面前自然是高高在上的,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很怕自己家的大人——丘八教孩子除了打骂难有啥别的方式方法,如果两次课一点东西都没开始学,他们也吃不准家里大人知道后会不会生气揍他们,所以听我这么一说都不吱声了。
不大一会儿,李丁在一位三十来岁男子的陪同下也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男子是他的长子李一丁。李丁这时有五十了,眼神虚浮,应该是视力不怎么好。落座仆定,他让李一丁照着花名册点名,当点到最后一个名字“李敢”时,我喊了一声“到!”
不知道李丁脸盲还是觉得李敢吃了那么大的教训肯定不敢再不亲自来听课,李丁用虚浮的眼神看了我一阵,眉头微微皱了皱,就低下头翻开了竹简教案。
李一丁应该是见过李敢的,见父亲似乎没有发现端倪,正犹豫要不要揭发我,李丁咳嗽了一下,道:“去给我煮点热茶。”
李一丁答应一声去准备热茶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李丁己经开始了教学。李一丁似乎整节课都在犹豫要不要当面揭发我,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实施。
其实这门课挺简单的,核心大篆就三百字左右,结合小篆和一些暗语组合,用来传递军事情报,当然也可以写家书。义父教我的是隶书,但是他的竹简上是小篆,所以常用小篆我基本上都认识,加上记忆力是我的特长,我的学习成绩明显比同期的高门子弟都好。
自从发现我的学习成绩优异,李一丁也再没有起过揭发我的心思。他每次还会在布置训练的时候站在我身后看我起草密文,并不时点头。
不过每逢休沐上课,我还是很担心哪天李丁的眼神突然好使了,发现我是在越俎代庖狠狠揍我一顿。在这种担惊受怕的环境中度过了两个月,我给李敢弄了个“优秀毕业生”——据说同期所有人中我的学习成绩排第一,己经完全具备熟练运用“篆体密文”传递复杂情报的能力。
李敢知道后非常高兴,赏了我一大块羊肉,把胖虎羡慕坏了。但是李敢立即对我和胖虎提了要求:第一,以后进了野战军,我必须跟在他身边,所有“篆体密文”由我帮他传译;第二,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替他学的“篆体密文”,包括大爷、二大爷和义父,不然他立即砍了我和胖虎。我觉得这是我的份内事,当然立即答应了,胖虎也是。
学会“篆体密文”是我命运齿轮转动的第一环,它给我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一块羊肉。首到几十年后,我在西域和己经为李家鞠躬尽瘁的老迈丁伯(李一丁改回祖姓的名字)聊天后才知道,李丁并没有那么老眼昏花,他们父子不揭穿我是因为懂得望气的李丁在心里萌生了“顺应天命大势而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