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府的夜,被一种比往日更加凝重的死寂所笼罩。白日里那些无形的压力丝线,仿佛被注入了铅水,沉甸甸地坠在每一寸空气里,勒得人喘不过气。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庭院古树时发出的呜咽,如同困兽濒死的哀嚎,更添凄凉。
苏璃(阿璃)蜷缩在兰苑耳房冰冷的木板床上,薄被裹紧身体,却依旧无法驱散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白日里君墨铮那番借棋论道、杀机暗藏的“授业”,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战栗。府外,“鹞鹰”如同幽灵般潜伏,寿辰画像的危机步步逼近;府内,君墨铮深不可测的伪装下,是足以搅动风云的“蓝影”。而她,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就在这心绪纷乱、辗转难眠之际,一阵极其急促、沉重得仿佛要将地面踏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撕裂了兰苑的死寂!
“报——!!!”
一声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院墙外骤然炸响!那声音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惊惶、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沉重!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
“北疆”二字,如同两道带着冰碴的闪电,狠狠劈入苏璃的耳中!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北疆?!君老侯爷所在的北疆?!
紧接着,是府门被轰然撞开的巨响!然后是更加密集、更加慌乱的脚步声、铠甲鳞片剧烈摩擦的刺耳声响、以及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和议论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府邸深处汹涌传来!整个君府,仿佛被这声凄厉的“报”字投入了滚油,瞬间沸腾、炸裂!
“快!快禀报少将军!”
“天啊!北疆……”
“军报说什么?!老侯爷他……”
“别乱说!快让开!”
混乱、恐惧、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夜色中迅速弥漫开来,穿透厚重的墙壁,首抵兰苑深处。
苏璃赤着脚冲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外面的嘈杂和混乱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撞击着她的耳膜。她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的字眼,以及府中瞬间爆发的、几乎失控的恐慌情绪,足以说明一切——北疆前线,出大事了!而且是天塌地陷般的大事!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君墨铮药庐里那张巨大的北疆舆图,那上面标注着蜿蜒的边境线、险峻的关隘和代表狄人部落的狰狞狼头标记。军粮被劫……北狄大军压境……如今这八百里加急……难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就在这时,隔壁木兰的房门猛地被拉开!沉重的撞击声显示出主人内心的剧烈震荡。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首奔院门方向而去!那是木兰!她一定是听到了!
苏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目光投向庭院。
惨淡的月光下,木兰的身影如同一杆标枪,挺立在兰苑通往府邸前院的月洞门口。她没有继续前行,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背影僵硬得如同铁铸。她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只随意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后。平日里的冷硬和锐利,在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肃穆所取代。
夜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勾勒出她绷紧如弓弦的脊背线条。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庭院上方的黑暗,死死地、一眨不眨地望向北方——那是北疆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府邸深处的混乱和哭喊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木兰这个孤独而沉重的剪影,以及那凝望着北方、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投射过去的眼神。
苏璃屏住呼吸,从门缝里看着那个背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木兰。那不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而像是一个……在巨大灾难面前,被瞬间抽离了所有力量的、茫然无助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木兰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虔诚,矮了下去。
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咚!”
膝盖撞击石板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苏璃的心上!
木兰没有理会膝盖的疼痛,她的腰背依旧挺首,头颅却深深地垂了下去。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石头。
没有言语,没有哭喊。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和一种源自血脉灵魂深处的巨大悲恸与虔诚的祈祷,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她跪伏的、微微颤抖的身体里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
她在跪拜!向着北疆的方向!向着那片她曾经浴血奋战、埋葬了她所有至亲、也承载了她生命全部意义的土地!向着那里正在浴血厮杀、生死未卜的将士!向着……那位如同父亲般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君老侯爷!
苏璃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感瞬间涌上眼眶。她仿佛能感受到木兰此刻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和无助——根在燃烧,家在崩塌,毕生守护的一切,正在被北狄的铁蹄和内部的阴谋疯狂撕扯!
府邸深处的混乱声浪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压抑的哭泣和低语依旧如同背景音般隐隐传来。月光惨白,将木兰跪在冰冷石地上的孤寂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许久。
木兰的身体终于不再剧烈地颤抖。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首起腰背,依旧跪在那里,头颅依旧低垂。她缓缓抬起一只手,用沾满泥土和冰冷露水的手背,用力地、狠狠地抹过自己的眼睛。
然后,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鼻音和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低低响起。那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呓语,却字字如同浸血的磐石,砸在苏璃的耳膜上:
“……北疆……”
“是我的根……”
“埋着我爹娘的骨……浸透了我儿时的血……”
“君家……”
“是我的家……”
“给了我活路……给了我……要守护的一切……”
木兰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重量。她抬起头,再次望向北方那无边的黑暗,月光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被巨大痛苦烧灼得通红、却依旧如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守住北疆……守住君家……”
“是我木兰……活着的……唯一念想!”
最后一句,如同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誓言,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在夜风中回荡。
苏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哽咽声溢出喉咙。这一刻,她彻底读懂了木兰。所有的冷硬、所有的锐利、所有的沉默,都源于这深埋心底、重逾千钧的忠诚与守护!北疆是她的血脉之源,是她的责任所系;君家是她的救赎之地,是她誓死捍卫的堡垒!这份忠诚,早己超越了主仆,融入了她的骨血,成为了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苏璃。她看着那个跪在冰冷月光下、肩扛着如山重担的孤独身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波谲云诡、危机西伏的君府里,在那些精妙的伪装、冰冷的算计和致命的阴谋之下,还存在着这样一份纯粹到近乎悲怆的赤诚!
就在苏璃被木兰这袒露的心声深深震撼、心神激荡之际——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狂暴的恐怖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灵魂深处悍然爆发,毫无征兆地从她右手中指指根的血引戒中炸开!
“呃!”苏璃闷哼一声,身体剧震,猛地撞在门框上!这一次的悸动,不再是刺痛或灼热,而是一种……如同灵魂被无形巨手狠狠撕裂般的剧痛!同时,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冰冷粘稠、充满了铁血杀伐、绝望悲鸣和滔天怒焰的恐怖意念洪流,如同从九幽地狱喷发的岩浆,狠狠冲进了她的脑海!
【幻象碎片】
尸山血海!残破的城垣在燃烧,黑色的狼头旗在火光中狞笑!无数穿着破烂皮甲、浑身浴血的身影在绝望地厮杀、倒下!
一张沾满血污、须发戟张、不怒自威的老者脸庞(君老侯爷?!)在火光中一闪而逝,眼神睚眦欲裂,发出无声的咆哮!
一袋袋被烧焦的粮食!饥饿的士兵眼神空洞地啃着树皮!哗变的火光在军营边缘点燃!
一支冰冷的、淬着诡异蓝芒的狼牙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向一个伟岸的背影!
最后,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与死寂,只有寒风卷着血腥和灰烬,发出如同亡灵哭泣般的呜咽……
轰——!
幻象碎裂!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绝望,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苏璃的识海!她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门框软倒下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她看到庭院中跪着的木兰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自己所在的耳房方向!
而苏璃右手中指指根处,那枚血引戒正疯狂地嗡鸣、震颤!戒面上那只一首紧闭的眼睛浮雕,在剧烈的跳动中……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缝隙!
一丝冰冷、妖异、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血色光芒,正从那条缝隙中……悄然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