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锦焕的目光扫过那堆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册子。湖广道岳州府十五年的,距今己近五十年。册页破烂粘连,字迹模糊难辨,数字错漏矛盾…这分明是块又臭又硬、费力不讨好、极易出错引火烧身的陈年烂骨头。钱益自己不想啃,就随手丢给她这个新来的“老实人”。
她脸上迅速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钱兄,这,吴司务交代的差事自然要紧。只是下官手头这宿州府的鱼鳞册也刚开了个头,吴司务和张书办都交代要尽快誊录清楚归档,这…恐怕…”
“哎呀,宿州府的鱼鳞册又不急用!先放一放!”钱益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强硬起来,“这可是关乎湖广道赋税钱粮的大事,吴司务催得紧!洛主事,你初来乍到,多担些担子,多经手些难办的差事,也是历练嘛,就这么定了,辛苦你了啊!”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给洛锦焕再推辞的机会,说完转身就走,仿佛生怕沾上这堆烂账的晦气。
洛锦焕站在原地,看着钱益快步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被压在自己誊录成果上的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破烂册籍。档房内光线昏暗,其他几个角落的书吏似乎都低着头,但洛锦焕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这里,带着看戏的意味。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那丝为难渐渐隐去,换上了一副认命般的平静。她没有去动那堆烂册子,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誊录好的那叠册页从底下抽出来,仔细拂去沾染的灰尘和污迹,确认没有损坏墨迹,才将它们工整地放入晾册的木架格子里。
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堆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陈年黄册上。没有抱怨,没有皱眉,只是默默地伸出双手,将那捆扎的麻绳解开,动作沉稳而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她取过最上面一本,小心地掀开第一页。纸张粘连,墨迹晕染成一片片黑斑,字迹模糊不清,虫蛀的孔洞随处可见,还有大片被不明污渍浸透的痕迹。
洛锦焕面不改色,将油灯挪近了些。昏黄的光线下,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贴到那发黑发脆的纸面上,眼睛专注地在那片混乱、污损、模糊的字迹和数字中艰难地辨认、搜寻。她看得极慢,极仔细,仿佛要将那每一道模糊的笔画、每一个残缺的数字都烙印进眼底。
档房深处,张德贵那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眼镜片的缝隙,远远地投注在角落那个埋首于霉烂册籍中的清瘦身影上,停留了片刻。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秃笔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笔杆。随即,他又低下头,沙沙的笔声重新响起,将这小小的插曲淹没在无尽的卷宗尘埃里。
翌日,洛锦焕誊录那些陈年烂账时,显得格外专注和吃力,时不时对着模糊不清的字迹皱眉苦思,甚至不小心弄出一点小小的声响,引得钱益那边投来不耐烦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巧妙地利用去角落取水研墨、或是去晾晒誊好册页的机会,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档房通往后院那扇厚重木门的距离,观察着那扇门开启的规律,以及偶尔进出人员的面孔和腰牌。
午后,一个穿着低级吏员灰褐色衣服、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从那扇门里出来,手里抱着几本册子,走向档房另一侧。洛锦焕认出了他,此人姓孙,是专门负责在库房与档房间跑腿传递卷宗的小吏,地位不高,但成日混迹库房重地,对里面的情形必然熟悉。
机会。
洛锦焕估算着时间,当那小吏办完事,抱着空木匣子准备再次返回库房时,她放下笔,快步走到档房门口附近一处相对僻静的廊柱后,仿佛在舒展久坐发僵的身体。
孙书办抱着木匣子,哼着小曲儿走过来,心情似乎不错。
“孙书办。”洛锦焕适时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初来者的拘谨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拱手招呼。
孙书办脚步一顿,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清是洛锦焕——这个新来的、毫无根基、穿着寒酸的八品小主事。他脸上那点轻松立刻收了起来,换上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孙书办辛苦,”洛锦焕仿佛没看到他的冷淡,语气依旧谦和,“下官洛锦焕,新补主事。这几日誊录旧档,遇到些疑难,想查阅一下早年一些地方的原始档册,不知…可否烦请孙书办指点一二,该如何向库房申领?”她姿态放得很低。
“查档?”孙书办上下扫了洛锦焕一眼,嘴角撇了撇,带着点讥诮,“洛主事新来,怕是还不懂咱们户部的规矩。库房重地,那都是天下钱粮田亩的命根子。哪是想查就能查的?”
“是是,下官明白轻重。”洛锦焕连忙点头,脸上露出恳切之色,“实在是差事所需,核验旧档数字,非得找到原始凭据不可。还望孙书办通融一二,指点个门路。下官感激不尽。”说着,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极为诚恳。
孙书办抱着木匣子,斜睨着洛锦焕那张清俊却带着明显风尘仆仆之色的脸,还有那身旧官袍,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轻蔑。他慢悠悠地掂了掂手里的木匣子,拖长了调子:
“这个嘛…规矩嘛,倒也不是没有。库房重地,非同小可。管库的几位老爷,日夜操劳,提心吊胆,生怕出了纰漏担不起干系。咱们下面的人想进去查个档,翻个册子,一来打扰了老爷们的清静,二来嘛…万一沾了手气,弄坏了什么要紧东西,谁也担待不起,是不是?”他话锋一转,小眼睛眯起来,带着市侩的精明,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极其熟练地捻动了几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所以啊,按老规矩,得给管库的老爷们备点‘辛苦钱’,也好让他们安心,知道咱们是懂规矩、明事理的人。不多,十两纹银,算是个心意,也是给库房添点灯油茶水钱。有了这个,申领条子递上去,管库的老爷们自然就好说话了。”
十两纹银!洛锦焕的心一沉。她根本没带这么多并且俸禄也没发放,身上仅有的几两碎银,付了这边的房租押金和这几日的粗茶淡饭,早己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