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酒,后劲非常大,
喝着还行,后面一下子力道就涌了上来。
在双江老家这些天,绾恩算是领教了。
亲戚们实在,串门走户,哪家炕头都放着酒壶,
大瓷碗盛着自家酿的苞谷烧,清亮亮,闻着冲鼻。
一句“新媳妇,喝一个!”就递到眼前,推都推不掉。
“哎,还没有办酒呢,不要这么喊,等办酒了再一起热闹热闹!”
农村结婚办证不如办一场酒席,
酒席一办,囍字一贴,大家都知道了。
双江替她挡了不少,自己那碗却回回见底。
他话少,喝酒也闷,仰脖子就灌下去,
今天是在村尾的亲戚家。
绾恩看他又接过满上的酒碗,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扯了扯他的衣角。
“少喝点。”
“你多吃点菜,喝酒不能空腹喝,这样对身体不好!”
绾恩自己偶尔也喝点,她在饭馆上班的时候也学会了不能空腹喝酒的道理,
空腹喝酒确实容易醉,容易上头。
她声音压得低,混在喧闹里几乎听不见。
双江侧头看她一眼,眼神有点发飘,
“没事,”
他含混地应了一声,还是端起了碗...
双江这几天似乎胃里只有酒,
每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
这边还没吃上菜先干几杯,
等好不容易夹起菜另一人又来敬酒了,
总的还是怕冷场,还是怕觉得怠慢了客人,
双江的父母就这两天就回来了,
到时候张罗酒席,还得置办置办些东西,
不能让人家就这么来了,该有的都要有,
这是双江自己心里想好了的也是私下跟父母沟通好了的,
不能委屈了绾恩,
那碗酒刚下去一半,绾恩就觉出不对。
双江端着碗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眉头猛地拧成一个疙瘩,额角青筋瞬间暴起,豆大的冷汗珠子冒出来,
接着整个人弓了下去,左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摁住自己心口窝下面一点的位置,
“咋…咋了?”
绾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变了调。
喧闹也静了下来,亲戚端着酒碗,愣愣地看着。
双江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像是疼得连喘气都费劲。
他猛地摇头,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下巴颏往下砸,落在泥地上,
“双江!”
绾恩慌了神,一把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
入手一片冰凉,全是汗,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
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了过来,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哎哟!这…这是咋弄的?”
亲戚这才反应过来,撂下碗凑过来,
“是不是吃顶着了?还是酒冲了?”
旁边几个堂叔伯也围上来,七嘴八舌。
“快!扶屋里炕上躺躺!”
“喝口热水顺顺?”
“八成是酒喝急了,岔了气儿!”
双江被七手八脚地架到里屋炕上。
他蜷着身子,面朝里,背对着人,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绾恩拧了把热毛巾给他擦汗,
“双江?双江你说话呀?哪难受?”
她俯下身,声音带着哭腔。
好半天,双江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胃…绞着疼…没事…躺会儿…就好…”
可那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土,冷汗就没停过,
绾恩想起在城里时,双江偶尔也会皱皱眉揉揉胃,但从来没这么厉害过。
这一躺,就是三天。
头一天,双江还强撑着说好点了,喝了小半碗稀粥。
可到了夜里,那绞痛又猛地卷土重来,比白天更凶。
他疼得在炕上蜷成一团,牙关咬得咯咯响,喉咙痛苦的呻吟。
绾恩整宿没合眼,不停地给他换冷毛巾敷额头,
第二天,双江连粥也喝不下去了,勉强咽口水都皱着眉。
人眼看着就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显得更高。
“不能…不能再躺了…”
绾恩看着双江灰败的脸色,声音都在发颤,
“得…得去看看!”
爷爷磕了磕烟袋锅子,
“村东头…刘老拐那儿…看看去。”
刘老拐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他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个褪了色的红十字木牌,就算是诊所了。
“这儿疼不?”
“嗯…”
“这儿呢?”
“嘶…疼!”
刘老拐按到胃部偏上一点的位置,双江猛地吸了口冷气,身体都绷紧了。
刘老拐收回手,
“胃气不顺,寒邪入里,加上酒毒攻心…气血淤滞了。开几副药,回去熬了喝,发发汗,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他转身去抓药,纸包了递给绾恩。
绾恩捏着那几包轻飘飘的草药,
“这…这能行吗?”
药灌下去两副,苦得双江首皱眉,可那疼,一点没减轻。
反而在第三天的下午,他发起烧来。额头滚烫,嘴唇干裂起皮,
爷爷蹲在门槛上,烟抽得更凶了,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罩住,看不清表情。
绾恩再也坐不住了。
“喂?喂?…省城?对!去省城的大医院!”
绾恩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
挂了电话,她冲回屋里,翻箱倒柜,把两人带回来的那点钱,还有结婚时收的红包,全掏了出来,
“爷…爷!”
“去省城!车…车快来了!”
爷爷没说话,沉默地起身,走到里屋里,
“拿着…应个急。”
老人声音沙哑干涩。
绾恩攥着钱,
“双江!双江你醒醒!咱…咱去医院!去省城!你听见没?你撑着点!”
双江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他似乎想说什么,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不知等了多久,一辆漆皮剥落、浑身哐啷作响的旧面包车开了过来,
“快!快把人弄上来!这车跑一趟省城可不容易!”
爷爷和闻讯赶来的两个堂叔,合力把昏沉的双江从炕上架起来。
绾恩紧紧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想稳住他,可自己的力量在这颠簸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低头看着怀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几天前,他还板着脸给她擦溅在袖子上的酒,耳朵根通红。可现在...
绾恩紧紧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笼罩下来,让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