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尽头的气窗如同困兽仰天的单眼,光线被层层剥蚀,只筛下稀薄苍凉的铅灰色印痕。空气中悬浮的粉尘颗粒缓慢沉降,如尘埃宇宙的微缩缩影。老旧墙体深处水管传来微弱而空洞的脉动。沈书砚蜷靠在角落冰冷的墙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额头紧贴墙壁的粗粝,试图汲取那一点冰冷的物理支撑。破裂的右手紧捂在剧烈起伏的胸口衣襟内,每一次呼吸牵扯着指骨深处连绵不绝的、刀刮火燎般的剧痛。伤口在粗糙布料摩擦下无声地渗出温热黏腻的液体,缓慢沁湿前襟,留下更深的粘腻与冰冷交错的印记。失焦的视野混沌一片,只有黑暗中门框底部那一道顽固的、隔绝生死的惨淡细线,倔强地刺入视网膜深处。
突然,没有任何前兆,那扇厚重的、冰冷沉默的界碑门轴处,传来一种细微如虫豸啮咬木料的剥啄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
细微,错落,稳定。
像某种古老仪式开启的密码指节叩问。
沈书砚的身体瞬间僵硬。蜷缩的脊背绷首如将断的弓弦。全身血液如同猝然冻结的寒潮倒涌,冲击着耳膜深处空洞的轰鸣!那根被反复摧残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如同拉满到极致、弦丝在空气中发出高频振颤的弓!心脏被骤然捏紧的痛楚让眼前彻底陷入几秒绝对的黑!他下意识死死屏住呼吸,牙关咬得颌骨酸胀欲裂。
声音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的,是铰链长久锈蚀后、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吱嘎——
老旧的沉重木门被一股稳定而耐心的力量向内侧拉开一道不足一掌宽的缝隙。那道隔绝生死的细线骤然加宽,成为一道昏暗狭长的光缝。浓重到几乎凝滞的松节油气息、油画颜料干燥后的颗粒感、混合着石膏粉呛鼻尘埃的味道,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木质底调的冷香,从那缝隙中无声地弥漫出来。没有脚步声,没有影子晃动。
只有一双眼睛。
那目光带着沉缓滑行的质感,穿透狭窄光缝,落在他蜷缩在墙角的、几乎融入阴影的轮廓上。没有悲悯,没有迟疑,亦无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跨越物种般冰冷的审视,缓慢掠过他佝偻的脊背弧度,扫过他还捂着伤口、肩膀无法控制颤抖的位置,最终钉在光线无法抵达的、他隐没在膝盖之后的面容区域上。视线冰冷、厚重、如同实体冰水倾注。
沈书砚的身体在目光压力下轻微地绷了一下,像被无形绳索勒紧的濒死动物。
光缝后传来衣料摩擦的悉索轻响。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无声无息地探出,悬停在光线切割出的惨淡光带里。指间夹着一张对折多次后形成的、边缘锐利的硬质纸片。纸片颜色是极不自然的冷白色调,在昏暗背景中突兀地悬浮着,如同招魂的幡。
纸片被精准地松开。
轻轻一声脆响。纸片落地,边缘触及冰冷水泥地面,随即平展如初。
上面是快速勾勒、简洁到冷酷的线条——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被阴影吞噬大半,唯有捂在胸前的那只手被炭笔以近乎刻板的凝重勾勒出来。手的形态支离破碎,绷紧的指节清晰如同解剖标本上暴露的肌腱,纸张质地粗糙,笔痕深陷,仿佛要将那被撕裂的伤痛凿穿纸背。下方是用签字笔写下的三个字:
你流血了。
墨色得如同凝固的血珠,在惨白纸片上触目惊心。
目光在那张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光缝之后的空气似乎被压缩了一下,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陡然增加。
宋渝的身体向光缝方向微倾。她的声音紧贴着门缝挤了进来,带着那种微沙的质地,像冰冷的蛇信摩擦过枯叶表层,清晰地传入沈书砚嗡鸣不止的耳蜗:
“过来。”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或者——”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刻意留白制造出的压力更加浓稠,“我用画布给你包。”
后面一句话像冰锥刺入骨髓!那“画布”二字带着浓重油彩和颜料的物质感,瞬间在神经末梢引发一连串恐惧与羞辱交织的强烈战栗!脑海深处爆发出画面——那些粗糙扎人的亚麻布边缘、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被粗暴覆盖捆绑、如同被颜料活埋裹挟的窒息感……那是比流血更深的酷刑!
沈书砚被这想象压垮的瞬间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在绝望中徒劳地睁大,试图在混沌黑暗中捕捉什么。眼角余光仅能瞥见门缝光带边缘那只悬在昏暗背景中、纹丝不动的手——指间空空如也,只剩一种无声的等待姿态。等待他的……臣服。
“不要……画布……”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带挤出的嘶哑微弱得如同气流摩擦。那声音破碎地冲口而出,是身体意识在恐惧控制下作出的最原始应答。
门那边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气息流动。像是一声不置可否的回应。
光缝猛然扩大!门板被一股稳定力量向内侧彻底拉开。
光线如瀑布汹涌冲入昏暗楼道!刺目白光下,宋渝侧身站在门框分割出的清晰边界内。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连体裤沾满斑驳干涸的油画颜料,深绿、土红、赭石……如同刚走下远古祭坛的祭司。没扎起的黑发随意垂落肩头,几缕黏附在额头薄汗上,皮肤在强光下有种不见天日的冷白,眼睫下覆盖着熬夜工作遗留的深重阴翳。她微低着头,视线穿透额前垂落的黑发间隙,像精准的手术刀,锁死沈书砚暴露在光线中、狼狈得无处遁形的脸。
他被迫仰着头,失焦的眼睛在强光刺激下流出更多生理性的泪水,混着额角的冷汗与墙灰,在脸上冲刷出纵横的狼狈沟壑。眼底那片惊惧、屈辱混杂着剧痛导致的空白暴露无遗。颤抖的嘴唇内侧可见被咬出的清晰齿痕和隐约血丝。
宋渝的目光没有在这些狼狈痕迹上停留,只垂眼瞥了下他依旧紧紧捂在胸前、渗出深色湿痕的位置。随后,无声地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
门内场景第一次完整暴露在沈书砚模糊的视野里:巨大空旷的空间,白炽灯惨淡的光晕下是层层叠叠、高耸至天花板的半成品画作,如同冰冷的彩色山峦;空气中浓烈颜料与松节油的混合气味沉重如实质;墙壁角落散落着各种废弃的颜料管、挤扁的油彩锡罐、碎裂的石膏模型残片……一地狼藉,如同被野兽席卷过的战场。而战场中央,一张覆盖着厚厚彩色帆布、明显临时清空出来的长条工作台上,极其突兀地摆放着一小堆东西——干净的急救包银光闪亮,塑料拉链口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敷料、镊子和深棕色碘伏瓶;旁边放着一条素白色、折得一丝不苟的崭新毛巾;地上还有一个盛了半盆清水的金属水盆,水面甚至冒着细微的热气。
这里所有的陈设与整洁毫不沾边,唯有那条毛巾、那一盆冒着热气的水、那个打开的急救包,在混乱污秽中扎眼得如同祭坛中央唯一摆上的净器。
没有言语。宋渝的目光从门口通道指向那张覆盖着彩色帆布的冰冷平台。一个无声的指令。
沈书砚身体深处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力量在沉默的压力与那盆滚烫的、散发着洁净蒸气的白水面前彻底冰消瓦解。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死死抠住墙壁粗砺的表面,支撑着完全脱力的身体一寸寸、颤抖着从墙角剥离。每一步挪动都撕扯着胸口的剧痛和内心的崩塌,呼吸短促如同濒临窒息。
宋渝的视线如同钢钉,跟随着他每一个摇晃失衡的动作。在他重心即将崩溃滑向冰冷污渍地面的瞬间,她极其突兀地伸出手——动作迅捷如电光石火,并非搀扶,而是精准地抓握在他左边手肘上方三寸处!
那是手臂肌肉组织最无力、最易于操控却又能承担部分重量的位置!
冰冷干燥的指腹像钢爪般嵌入他肌肉紧绷、因冷汗而微湿的薄外套衣料!力度捏合控制得如此恰如其分——既提供稳定其踉跄姿态的力量支点,又像拎着某种没有意志的木偶关节!一个强硬的物理引导!
被抓住的瞬间,沈书砚身体剧烈一震,几乎条件反射地抽臂躲避!但那钳制力如同嵌入骨缝的钢楔,纹丝不动!手臂的抗拒只换来肌肉更加尖锐的酸痛和拉扯感。他所有挣扎的力气早己耗尽。喉咙深处溢出痛苦的闷哼。
宋渝无视手臂上传来的细微抵抗痉挛,另一只手快速、沉稳地朝前伸出。那只手越过门槛,准确无误地抓起放在门内最近处地面上的一双干净硬底帆布拖鞋(显然是她的备用鞋),随意地扔到了沈书砚脚边黏满各色污渍的冰凉地面上。拖鞋在污迹里滑开一小段距离。
“换。”简短、不容置疑的命令。
换掉他那双早己沾满血污、油彩、尘土和厨房不明粘液、鞋底在光滑水门汀地板上打滑的皮鞋。动作本身不复杂,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如同烙上屈从印记的仪式。
沈书砚的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染血的鞋尖和那双干净布鞋上。呼吸在屈辱的重压下愈发艰难。他如同被抽取了灵魂的木偶,身体缓缓下蹲,每一次屈膝的动作都牵动全身筋肉痛苦地呻吟。冰冷的左手颤抖着摸索自己的鞋带,指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动作笨拙。
宋渝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她站在门框内侧那道明暗交界线上,双手己垂回身侧,像一座静止的灯塔,只有目光沉甸甸地锚定在他每一个缓慢艰难的动作上——那因剧痛而无法完全屈伸的右手护在胸前衣襟下微微颤抖;笨拙解鞋带的左手在油污血迹里摸索打滑;换鞋时右腿抬起又放下带起衣襟边缘渗出的新的深色湿痕;最终踩进那双大了几号的硬帆布鞋里时,脚掌在冰冷鞋底内部发出的无措滑动……
帆布鞋硬挺的边缘硌着不习惯的脚踝,沈书砚重新被宋渝抓住左臂肘上关键支撑点。冰冷的力道拽着他,踉跄地穿越那扇象征着羞辱的大门。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松节油气味、颜料干涸后的粉状颗粒气息如同厚重的湿布裹挟了所有感官。光线在他模糊扭曲的视觉里晃动切割,那些巨大、扭曲、色彩怪诞的画作如同活物般在视野边缘摇晃挤压。
他被精准地引导、推按在画室中央那张唯一覆盖了洁净帆布的工作台边缘。冰冷的硬木透过薄薄帆布传来刺骨寒气。他几乎是瘫坐下去,手肘猛地撞在工作台边缘,身体剧烈晃动,捂住伤口的右手死死压在胸前才没完全滑倒。肺部的浊气被重重挤压出来,发出濒死般的喘鸣。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地笼罩下来,隔绝了头顶光源,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宋渝就站在他身前一步之地。那张过分冷静、眼睫下覆盖着浓重青黑的脸孔在阴影中线条更显坚硬。
她的目光在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短暂停顿,随即落下。精准聚焦于那只沾满凝固暗红血液与污浊油彩、依旧死死压住胸前衣襟的右手手背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澜。
俯身。宋渝动作干脆至极,如同处理一件被颜料污损的旧亚麻布。沾满干涸彩色油污的手指探出,精准地捏住了他右手被血液粘连的毛衣边缘!
沈书砚全身一僵!巨大的惊悸让他失焦的瞳孔猛烈收缩!被血液粘住的衣料被强行拉扯的瞬间,伤口的撕裂感如同猝不及防的酷刑!
“别——!”嘶哑破碎的惊叫冲口而出!左手本能地抬起试图阻挡、撕扯!
啪!
一只沾着紫红、靛蓝混合颜料的手如同铁闸骤然出现,更快、更硬、更不容置疑地牢牢攥住了他刚抬起的左手手腕!冰冷的指尖深陷进腕骨最薄弱处的皮肤下方!压迫神经产生的瞬间麻痹让他抬起的力道瞬间溃散!
冰冷干燥的指腹紧贴着他的腕动脉上方跳动的皮肤边缘。那力度足以压制他任何徒劳的抵抗,却还未到足以折断骨骼的暴力临界点。力量精准如外科医生执刀的稳定。
西目相对。
宋渝抓着他两只手腕——一手悬停在他胸前被血液粘连的伤口边缘,一手钳制着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她俯身的姿态极具压迫感,眼睫在阴影里低垂,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光,只有一片冰冷的测量尺。她的呼吸平稳到诡异,带着微弱松节油气味的气息拂在沈书砚因剧痛与恐惧而冷汗涔涔的额角。
那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穿透他失焦的瞳孔深处翻涌的惊悸与空白,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地扎进鼓膜深处:
“不想残废,”声线微沙,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权威的密度,“就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