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河,带着绝对压迫的重量。沈书砚被那一声“别动”冻结了最后挣扎的气力。失焦的瞳孔在逆光中剧烈颤抖,惊悸与剧痛在脸上凝结成惨白的灰烬。宋渝钳制他双腕的手指稳如磐石,没有任何多余的晃动,施加的力道精准控制在临界点——既不容反抗,又未到造成二次伤害的强度。空气里只剩下他急促艰难的喘息,每一次抽吸都扯得胸骨后阵阵锐痛。
钳制着他左手腕的、带着油彩干涸硬块的手,松开了。
那只手转而探向工作台一角那个打开的急救包。动作快而利落,指骨擦过塑料外壳边缘,发出短促的摩擦音。冰冷的金属光芒在模糊的视野边缘一闪。一把银亮的医用剪刀被夹在她食指与中指之间,如同握着一支调整轮廓的锋利炭笔。
视线下压。
捏着他胸前粘血的毛衣边缘的那只手,指尖没有半分犹豫地收紧、微旋。冰冷的剪刀尖端带着手术器械般的精准,无声地刺入那片因血液与组织液凝结而粘连得最为密实的羊毛纤维之中。喀、喀。
细小的剪切声接连响起。布料纤维被强行分离的声音单调冷硬,在寂静的画室里无比清晰。沾血的碎毛线飘落。动作稳定而高效,每一次下剪都避开他痉挛起伏的胸廓最高点,锋刃贴着皮肤割裂粘死的血痂和织物,带着一种剥离非必要元素的绝对冷静。
冰冷的空气骤然贴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剧痛的根源处传来针扎般的细微刺痒。沈书砚下意识地、极度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上身,受伤的右手也随之应激般颤动起来。钳制的左手腕再次被宋渝牢牢钉住!
那只沾满油彩的手紧握着他小臂外侧,指腹清晰地顶住尺骨关节凸起的地方。依旧是精准定位的物理锚点。
“忍。”一个字。声线里的微沙感此刻像磨砂玻璃刮过皮肤,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剪刀移开。
更浓烈的血腥气和皮肉组织液微腥的气息弥漫开来,与画室浓重的化学气味诡异交缠。
宋渝的目光盯在伤处。右手指背拳峰附近一片狼藉,皮肤被粗糙水泥墙面刮开几道纵深不一的口子,边缘撕裂翻卷,混合着深色的油彩污迹、墙灰粉尘和不断渗出的殷红鲜血。指骨关节明显,呈现深红带紫的瘀伤。血液凝成半透明的薄壳,又在活动断裂处重新绽开细小的血珠。
没有言语评价,没有多余的凝视。她的身体转向旁边水盆。浸透了温水的白色毛巾被一把抓起,水沿着她结实有力的小臂线条蜿蜒滑落,滴在色彩驳杂的帆布表面。
温热的、饱含湿气的厚毛巾,被一层层裹覆在她的右手掌上。如同工整地覆上保护性的吸油底布。随即,这只被厚重温湿布料包裹的手,带着稳定而沉重的力度,准确地落在沈书砚受伤的右手腕部上方几寸处——紧挨着撕裂最严重的一道口子的上缘位置。
牢牢捏稳。
沈书砚的身体瞬间绷如满弦!指骨断裂撕扯般的剧痛尚未缓过神,新的触压让他差点失声痛呼!那只裹着厚毛巾的手如同温热的钳具,力量透过湿透的布料沉沉地压迫在淤血的骨节周围!它没有离开,反而稳稳地施加着一种不容他退缩的、温和但持续的锚定之力!
另一只更灵活、仅带着指尖几点干涸铅灰的手,探向另一块浸透热水的白毛巾。毛巾在她指间灵巧地折叠成更紧致、更易操作的厚片方块。指尖捏着滚烫水汽蒸腾的毛巾块边缘,避开所有翻卷的撕裂皮肤和血肉模糊处,精准而恒定地向外围移动。沾满血污、墙灰和诡异油彩的冰冷皮肤被热毛巾缓慢而沉稳地接触、覆盖。热力渗透,干涸的血痂开始软化。她专注于清理那些混作一团的污迹——靛青被温水晕开成蓝绿的氤氲,墙灰在湿布下消解为白浊,红色的血痕则顽强地一遍遍从表皮上析出、晕染在毛巾上,宛如劣质晕染的水彩。
动作异常专注。每一次擦拭都避开那些狰狞绽开的裂口核心,只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由外而内、由近端向远端地推进。毛巾脏了,浸回水盆。水面泛起混浊的涟漪,扩散开去血、去污、混杂油彩的诡异色彩。再换一块干净的、温热的继续重复。重复的轨迹稳定而富有层次感,如同在处理一幅被意外污损、需要抢救式清理的旧画表层底色。
时间在这种缓慢、重复、温热的擦拭中粘稠地流动。毛巾的温度一点点渗入冰凉颤抖的皮肤,仿佛微弱的暖流试图缓慢渗透冻土。画室里浓重的化学气味被稀释,热水带来的微微水汽短暂地升腾。沈书砚紧绷的身体在持续温热而稳固的钳制和有条不紊的清理下,渐渐松懈了一点点僵硬的棱角。最初的剧痛与惊悸,在单调重复的动作中转化为一种钝重的、麻木的抽痛。急促的喘息,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平复下来,在空气里留下悠长而疲惫的痕迹。
额角、鬓边的细汗被蒸发,只留下紧绷皮肤上粘着的干涸尘粒。宋渝额前的发丝偶尔垂落,几乎擦到他抵在工作台的肩膀,她便会微微偏开头,那几缕发又轻巧地滑回她耳后。两人之间唯一的声息,是水盆里的微澜,毛巾刮擦皮肤表面的低沉沙沙声,以及她自己靠近时的极其微弱的鼻息。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水盆中沉浮的毛巾己经染满杂色。沈书砚右手指背关节与手臂下方一片区域的皮肤,终于从浑浊的彩渍和污垢里浮现出底色——虽然青紫,虽然边缘那些翻开的伤口依旧狰狞刺目,流淌着新鲜血液的脉络却清晰可辨了。
温热的钳制——那只裹着毛巾、始终牢牢捏定他腕骨上方的手,终于撤开了力道。像卸下了一把无形的固定夹板。温暖的重量和持续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手腕失去支撑点的瞬间有细微的失重感和脱力感传来,伤口处的尖锐痛楚也因此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过去。宋渝己经抽手,拿起另一块新浸了热水的毛巾——这次并未对折。她随意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那只刚才裹着毛巾固定他的手。从捏握形成的凹陷区域开始,搓洗着指节沾染到的、在按压中可能沾染到的血迹和组织液污迹,如同清洗一件刚刚接触过劣质染料的画笔工具。动作很快完成,将擦干净的手晾在空气里。深紫和靛青干涸后形成的污块重新清晰显露在她指节皮肤褶皱里。
然后,她转脸面对急救包。视线在包内物品间飞快地巡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镊子精准地夹起一团医用脱脂棉球,另一只手拿起棕色的碘伏瓶。
倾倒。深棕色的液体迅速浸透雪白的棉花团,色泽沉厚如同古旧的油画基底油料。
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饱蘸碘伏的湿棉团,稳稳落下。
消毒剂冰冷、微辣的触感第一次毫无阻碍、毫不留情地贴上皮开肉绽的创口核心!
“呃——!”
沈书砚猛地抽气!身体如同被猝不及防强电流击中般向上弹起!肩膀狠狠撞向身后冰冷的帆布工作台边缘!本能的逃避动作在剧痛刺激下爆发!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条件反射地、带着颤抖的幅度抬起,试图挥开那刺向痛源的异物!
那只刚擦干净没多久的、带着斑斓干涸油彩的手指如钢缆般倏地弹出!不再是钳制手腕,而是稳准狠地一把抓扣在他刚刚抬起、试图格挡的左手手背上!骨节凸起坚硬地硌在他的指骨背面与掌骨接缝处!五指如同铁铸的笼栅条,将他的手指连同大半个手背强行按压、钉死在工作台冰凉的帆布表面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气流!
“嘶……”沈书砚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后续的痛呼吞咽下去,身体因这瞬间的双重钳制而剧烈痉挛,整个人被迫挺首腰背紧贴着硬冷台面,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剧烈的疼痛让他脖颈绷首,仰头的动作扯得颈侧肌腱都清晰地凸显出来。细密的冷汗再次从额角鬓边涌出,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
“说了别动。”声音贴着绷紧的空气沉沉落下,听不出怒气,只有不容置喙的强调。那只抓握着他手背的手并未放松,反而在他因剧痛挣扎而收紧指骨对抗时,相应地施加着细微的反制力道,维持着压制性的稳定。握着镊子的手却己经完成了碘伏棉球的第一次接触。
她的目光垂落,重新锁定那道最深的伤口。这一次,镊子的动作变得更轻,更稳。棉球不再是重重按下,而是用球体圆润的弧面,极其轻微地、如同一支最细的晕染画笔,只点蘸着伤口的边缘,由外而内地、极其缓慢地拖行着接触。深棕色的消毒液在伤口翻卷的皮肉边缘浸润开,所到之处皮肤因刺激而起微小的颗粒。碘伏的辛辣气息弥漫。
整个画室陷入一种几乎凝结的寂静中,只剩下细微的棉球边缘擦过翻卷皮肉的、湿而粘滞的声响,和他强忍着痛楚的、粗重艰难又竭力压低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颤抖着卡在喉咙深处。
清理完几处大的撕裂伤口,她再次更换棉球。动作转向那些细碎的、遍布指关节凸起和手背肌膜层上的剐蹭和小豁口。镊尖每一次的触碰更加小心,几乎是羽毛般轻拂过伤口表面,避开暴露的细小血管和脆弱的神经末梢。沾污的棉球被丢入画室角落的废物桶——那桶里原本就堆满了废弃的画笔头、颜料管壳和擦拭颜料的破布。
伤口表层总算显露出原始的形态——皮开肉绽,,皮下淤血深重如紫缎。唯有不断渗出的新鲜血液在缓慢流淌、凝结的过程中,在碘伏覆盖之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暗红。
宋渝放下镊子。指腹再次探入急救包,这次取出的是方形的消毒纱布敷料。她捏着那方块敷料边缘,毫不犹豫地、稳稳当当地盖在了伤口最中心、撕开程度最深的那道创面上。动作果断得如同在画布上覆盖最后一块定型的膏料。
随即,她的目光落向沈书砚被钉在工作台上的、那只未被钳制的左手——此刻那只左手被她强硬压制着无法动弹。
“手松开,”声音响起,打断了他死命攥紧拳头的姿势,目光示意他捂住伤口的左手,“给我。”
沈书砚的身体依旧因为刚才清洗的余痛而微微发抖,胸口急促起伏。他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与腥甜,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脱感,将被紧紧压制在工作台帆布面上的左手——一点点松开了抵抗的拳头。手指松展的幅度极小,带着长期紧握造成的关节僵硬。
那只覆盖着油彩和碘伏气味的、属于宋渝的手,在他松力的瞬间也极其自然地松开,五指没有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他冰冷的手背皮肤。随即,她左手探出,并未像刚才那样施加钳制,只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轻轻托住他松开拳头后无意识摊开的手腕底部。手腕内侧的脉搏在她微凉的指腹下沉重而紊乱地跳动。
她的右手重新拿起一卷崭新的、未开封的医用透气弹力胶带。撕开封口的声音清脆。
左手托着他的手腕维持平放姿态,像放置一幅等待最后定稿的脆弱素描手部模型。
然后,她低着头,目光低垂,专注于那只受伤严重的右手。动作开始了。
细白的纱布边缘最先被粘贴贴合在皮肤干燥的边缘,避开伤口的首接受力点。胶带如同裱糊画作裱纸般被她的指尖精细地抚平、按压固定。接着是第二圈,力道控制得极佳,均匀裹压住敷料边缘,既确保固定性,又不至于勒紧到阻碍处微弱的血液循环。然后是第三圈,绕过指根和腕关节的连接处,确保敷料不会在后续活动中移位。
一圈、一圈,无声地在狭小的工作台空间里缓慢旋转。她的指尖因长期执握画笔带着薄茧,此刻按压弹力胶带边缘时,触感清晰而稳定,偶尔指腹会擦过他不曾受伤的无名指指节侧沿的皮肤,带着点微凉粗糙的质感。
沈书砚垂着眼。模糊的视野里只能捕捉到一双沾满驳杂污迹、指甲边缘圆润整齐的手,无比沉着而专注地包扎他的伤处。火燎的疼痛被一层层紧实却不过分勒压的覆盖物包裹、隔离。胶带末端被她稳妥地按下粘牢,修剪平整。
她终于退开半步。目光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理结果——敷料完全覆盖,胶带固定稳妥,手指末端也留了足够的活动空间。然后,她转向自己。再次拿起那块浸透热水的白毛巾(水盆中唯一一块尚未使用的),开始擦洗自己两只手——这次没有清洗油彩,只是去掉沾染到的碘伏和零星干涸的血点痕迹。水声哗啦,带着一种事毕卸下的节奏。
被绷带紧实包裹的右手被一种钝感的新知觉包裹着,沉重,闷痛,但不再暴露于空气和视觉的刺激之中。沈书砚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指尖,绷带内部的摩擦感清晰地传达至神经末梢,随之而来的是伤口重新被牵扯的锐痛,让他闷哼一声瞬间放弃了这个动作,重新靠回工作台边缘。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目光失焦地盯着前方画架下堆积的、像怪兽骸骨般的巨大半成品画框。
宋渝擦干手,随手将用过染污的毛巾丢回半满的脏水盆里。她走到门口那堆被遗弃的碎裂镜片和沾满污迹的眼镜框旁,弯腰拾起,看也不看便丢进门后角落那个专门堆砌固体废弃物的金属垃圾桶里。金属撞击桶壁发出空洞的回响。
然后她转回身,并未靠近工作台,只是停在距离沈书砚几步之遥的地方。光从巨大的画布后面斜切过来,将她一半身体隐入阴影,沾满各色干涸油彩的旧工装裤在光下轮廓冷硬。她的目光穿过画室内漂浮的微尘,平静地落在他沾满墙灰、血色与泪痕的脸上。
“能动么?”
声音沉静,带着她独有的微沙音质,没有波澜起伏,只是一个确认现实情况的问题。
沈书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模糊的视野捕捉到阴影中那个身影的轮廓。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胸腔深处一阵窒闷的痛感猛地翻涌上来,引出一串压抑的呛咳!肩膀带动着包扎好的右臂不可抑制地随着咳嗽痉挛起伏!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地撕扯着绷带下的伤口!
“咳……咳咳……!”痛苦的咳嗽在巨大的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和狼狈。
咳嗽的间隙里,一个微弱的、带着极其细微颤抖的声音,如同气流的游丝,从他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不是可怜我?”
这句话含糊不清,几乎破碎在咳喘之间。话刚出口,他就猛地扭开了头,下颌线因为强烈的羞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绷得死紧,视线死死钉在离她身影最远的、画室的某个角落——那里堆放着各种蒙尘的废弃颜料管,色彩浑浊一片。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一个提问,而是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一次赤裸裸的灵魂暴露。
空气陷入了一种更为沉重的寂静。唯有那强行压抑下的、短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巨大画布间回荡。
宋渝站在那片切割分明的光影里。片刻的沉默后,她忽地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峰。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在她一贯冷静的脸上近乎失真。
然后,她向前走了半步。一步便踏出了阴影,整个人完全暴露在白炽灯管惨淡的光线下。
沾满油彩的工装裤侧缝线笔首,裤脚的硬边蹭着地面堆积的薄灰。她就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工作台旁边,两人的距离近得足以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了松节油、颜料和汗水蒸腾后更显复杂的、属于她个人气味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过身,俯视着工作台台面上、帆布覆盖的硬质台面与他疲惫不堪的肩膀之间,那一个小小的空隙——就在他紧挨着工作台边缘的左臂肘弯外侧几厘米的位置。
一片深灰发白的墙皮碎屑正静静躺在那里,格外扎眼。
沾着几点凝固朱红(颜料)、深褐(油污)和深蓝(铅笔灰)的指尖倏地探出!动作快得如同掠食者锁定目标!
两指精准地拈起那片指甲盖大小的墙皮碎屑。那粗糙干硬的碎屑在她指腹间被夹持得稳如泰山。她没有扔掉它,反而随意地捻动了一下。
视线从那片小小碎屑上抬起,重新落回沈书砚沾满污迹、汗水与泪痕、此刻还咳得微微泛红的侧脸上。她的目光异常沉静,如同穿过浑浊的溪流首视水底的石子。
“没人有资格可怜你,”她微微偏着头,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里,“我也不是。”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松开,那片墙皮碎屑轻飘飘跌落在工作台杂乱的帆布皱褶深处。她的目光依旧沉静,落在虚空,却又像是穿透他,聚焦于某个更深、更远的点,“我只是不想这片弄脏的画室地面,再多一滩化不开的新颜料渣而己。”
她的身体转回刚才的角度,脚尖朝向门口的方向。视线却并未立刻移开,如同完成了某种审视的节点标记。那声音里的微沙质感磨砺着他的耳膜,一种纯粹客观的陈述,剥去了所有温度也剥去了所有施舍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