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镜片边缘折射出楼道尽头气窗透进的、惨淡冰冷的寒芒,在那片黏满污血与石灰的墙面上划出几道扭曲的晃动光影,像垂死的蛇。沈书砚维持着被钉在墙上的姿势,佝偻的肩背在昏暗中起伏不定,急促的喘息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每一次抽吸都牵扯着拳峰撕裂灼烧的剧痛。指缝间黏腻的血液混着墙灰缓慢下淌,湿冷地洇湿袖口边缘。视野因破裂的镜片而剧烈失真摇晃,世界被分割成无数尖锐的碎块和模糊的光斑。耳鸣尖锐,淹没了窗外的风声和他自己胸腔里沉重的鼓噪。那扇紧闭的、沾着他自身血迹的厚重房门矗立在面前,如同无法逾越的黑色界碑。喉头腥甜翻涌,一种被彻底剥夺了视觉工具、尊严和所有安全屏障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下一秒。
无声无息,一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气流拂过他僵冷淌血的手背皮肤——带着浓烈松节油和未干油彩气味、冰冷又极具侵略性的空气湍流。随即,一只冰冷、细长、指腹却带着奇异力量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沾染他的、半干的血色印记),毫无预兆地、穿透视野边缘的失真碎片,像毒蛇出洞,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捏住了镜片边缘裂开的豁口!
动作迅捷到超越神经反射!冰凉的指尖硬如金属,毫不留情地压进裂开玻璃的尖锐边缘,首接抵在太阳穴上方因剧痛而剧烈搏动的颞骨皮肤!突如其来的入侵触感冰寒彻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速度!它不止是触及眼镜,更是在挤压镜架!
沈书砚身体巨震!如同被高压电流狠狠贯穿!喉间猛地爆发出一声濒死困兽般的短促嘶鸣,紧绷的神经彻底断裂!他所有残余的自控力都在这种毫无防备的肉体与精神双重凌虐中土崩瓦解!一个纯粹源于生物本能的、失控的防御性动作瞬间迸发!
那只完好的、沾满污垢的左手爆发出被逼至绝境的力量,带着剧烈的风声,毫无章法又凶狠地向那侵入者(那只冰冷手指的来源)反手掼去!动作幅度极大,姿态狼狈不堪,撕裂的伤口被猛烈牵动,黏连的血痂猛然绷开!殷红的液体混着灰白的墙粉炸溅开来,点点刺目!
然而——
那只擒着碎裂镜片边缘的冰冷手指,在他狂暴反击动作启动的瞬间,己经完成了它的终极目标!
那根手指以一种绝对的主导姿态,稳稳地捏紧,而后——猛地向外一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沈书砚眼前彻底归于一片混沌的黑暗!
沉重的框架松脱束缚,带着破裂的镜片和沈书砚残余的挣扎力度,连同他的整个世界,被那只操控着全局的手硬生生抽离!力量的方向精准、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性的抽离感——如同手术器械从创口取出异物。
失去依附的眼镜,在空中划过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虚无的抛物线残影。一只沾满猩红血迹与青黑墙灰、指缝还嵌着彩色油彩干涸块的手,沉稳而冰冷地出现在视野边缘那片晃动模糊的光斑区,五指随意地一拢、一握!稳稳当当地在半空中拦截、收拢了这件被剥夺的战利品!
眼镜落入那只血腥手掌的瞬间,沈书砚最后的视觉依靠彻底消失!
那扇紧闭的黑色界碑门板上方的区域光线骤然变幻!那片刚刚被眼镜存在的重量压住的空间失去阻挡,光影线条瞬间流畅而猛烈地扭曲、重组——昏黄的光束从气窗流泻而下,清晰地勾勒出宋渝收回的手臂轮廓!那只握着眼镜的手,手腕极其缓慢地在空气中停顿了一个微小的、如同展示标本的动作。她的身体依旧半陷在刚刚开启的门缝之后那片深沉的阴影里,只有那只沾满战利品的手暴露在光线下,像黑暗深渊探出的捕食触手!
然后,如同慢镜头放映,那只手稳稳地、带着某种仪式完成的庄重感,连同那副被剥夺的眼镜——沈书砚最后的屏障和扭曲视界的工具——彻底缩回了那片门后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哐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厚重木板摩擦碰撞的巨响!
宋渝家的那扇厚实斑驳的木门,在眼镜被彻底吞没进阴影的刹那,被一股毫不留情的力量猛地从内侧拽死!沉重的门板边缘狠狠撞在早己松脱变形的旧门框金属角铁上!发出金属呻吟般的刺耳尖叫!
巨大的撞击力让本就剥落的白灰和墙角粉尘再一次如同雪崩般簌簌抖落!灰尘弥漫在仅剩的光束里,劈头盖脸地洒了沈书砚满身!呛人的粉末、铁锈般的血腥气、油彩和松节油残存的强烈气味,裹挟着那扇门彻底闭合后的余波,凶狠地灌入他的口鼻!视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只剩下粉尘翻腾搅动的灰白颗粒和耳鸣永无止境的轰鸣!
他被彻底抛弃在这片绝对的黑暗、痛苦与屈辱的泥潭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门缝最底那一道极其微弱的、象征最终隔绝的冰冷细线!
门内。
巨大的画室空间瞬间将楼道所有的声响彻底吞噬。顶灯洒下刺眼的白光,照亮空气中无数漂浮的油画颜料细粉尘,混杂着浓烈松节油、亚麻籽油的黏腻气味。画布、画框随意堆叠,像一个巨大怪兽坍塌的骨骼废墟墙。刚刚关门的巨大回响仍在未干透的大幅画布间震荡、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
宋渝背抵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内侧。光线在她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界限。指腹清晰感受到被锁死门轴传来的最后一点震颤停息。
她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平缓得如同仪式进行到关键节点。沾满血污和斑斓油彩的手稳稳地握着那副眼镜——一件刚刚获得的、温度未散的、带着另一个生命体征的战利品。镜腿弯曲变形,裂开的镜片像一个扭曲万花筒,透过斑驳污秽的玻璃碎片,眼前的世界被切割重组,光怪陆离,沾着她自己指腹上蹭来的、沈书砚的新鲜血迹。
她的目光穿透被污染的镜片,落在对面墙上那幅巨大未完成的画布中心。画布上是一片狂乱扭曲的旋涡,浓稠的群青、紫黑、赭石如同风暴中心,粗暴地撕裂着整个空间。此刻,那漩涡的中心区域,赫然溅上了几粒微小却极其刺目的猩红——是门外搏斗时飞溅进画室的、沈书砚拳峰上弹开的血滴!
宋渝的瞳孔在黑发垂落的阴影里倏地收缩,旋即扩张!指尖无意识地捻过镜片上一点湿黏温热的血迹,碾开。血丝沿着指纹肌理蔓延,带来细微的粘滞触感。她猛地甩开手中眼镜!沉重的框架和碎裂的镜片砸在不远处堆叠的画框边缘,发出稀里哗啦的金属刮擦碰撞声!
她看也不看那被遗弃的眼镜。身体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着猛扑向前!脚步踩过散落在地上的铅灰管装颜料和废弃调色盘碎片,发出粘稠的嘎吱声。动作迅疾如电射,带着一种接近原始的饥渴!
目标明确!墙壁旁斜倚着巨大的画架,如同墓碑!画布上那点猩红在惨白顶灯下跳跃!
她的身体猛地一旋!一只沾满油彩与血污的手如同攫取真理般,狠狠抓起立在巨大油画架旁、一支沉重的木柄猪鬃画笔!厚重的鬃毛顶端还湿漉漉地浸染着未干的群青和墨黑!沉重的木质笔杆带着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填满她的手掌!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调色!宋渝握紧那支饱蘸墨黑群青的重鬃画笔,如同握着一把滴血的钝器!手臂肌肉贲张,像拉开蓄满暴雨的重弓!纯粹力量的弧线划破空气!裹挟着破风声的画笔狠狠砸向画布旋涡中心——落点精准!正覆盖在那几点刺目的新鲜猩红之上!
噗嗤!
粘稠厚重的群青墨黑如同活物,凶猛地吞噬覆盖了那几点脆弱猩红!沉闷的钝响在巨大空旷的空间里激起涟漪!笔锋没有丝毫犹豫!腕骨带动整个身体狂暴旋转!饱吸浓郁颜料的猪鬃在画布表面上疯狂拖拽、刮擦、扭动、揉搓!如同猛兽撕扯猎物的筋肉!每一次刮擦都带着惊人的蛮力,颜料混合着底层半干的色彩被撕开、搅碎、重新混合!巨大的、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在笔端肆意宣泄!画布底层的木质支撑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哑呻吟!
新的混合色泽在野蛮搅拌下诞生——深黑被猩红浸透变成诡异的暗紫,群青混入血丝变为地狱深渊般的靛黑!画面中心的旋涡在强横力量下旋转得更加狂暴、更加扭曲、更加深邃!
宋渝的额头、鼻尖、唇边都沾上了飞溅的深色颜料点子。她浑然未觉,眼中只有画笔下那片被暴力揉合的混沌色彩核心!呼吸灼热沉重,每一次胸膛起伏都带动握笔的手更加凶狠地压下、旋转、碾压!像要将那点闯入的、不属于这片混沌的血性彻底消化进永恒的色彩旋涡之中!
整个画布成了力量倾泻的祭品。时间、技巧、构思被彻底遗忘。只剩下画笔狂暴的轨迹、颜料混合的低吼、和画布底层不堪重负的震动低鸣。
……
门外。楼梯最顶层。阴影包裹的角落。
沈书砚蜷缩在冰凉粗糙的墙角深处。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粗糙、布满细小尖锐砂砾感的墙壁。身体因为疼痛和无法控制的剧烈寒意而佝偻、战栗。那只受伤的右手被死死护在胸口,左手无力地抵住墙面试图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平衡。指骨和指关节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起一片撕裂般的痛楚,黏连的血痂在移动中不断绷开,温热的血沿着手背黏腻冰冷的皮肤滑落,在灰暗的地面砸出一小点微不可查的深痕。耳鸣依旧尖锐,混合着楼上紧闭门板后隐约传来的、画布被巨大力量撞击震动的沉闷闷响。每一次震动传来,都仿佛砸在他的心口上。
断裂的镜片边缘曾经带来的扭曲视野己经彻底消失。眼前剩下的,只有绝对的、如同深井底部的黑暗。失焦的瞳孔徒劳地睁着,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信息。松节油、油彩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自己手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还有墙角无处不在的潮湿霉味和粉尘气息,沉重地压迫着呼吸道。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感,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微弱的痉挛。
一种被彻底剥离、连视觉都被残忍夺走的赤裸感浸泡着他。身体的剧痛,意识边缘的眩晕,无法理解的暴力冲撞……所有积压的、强撑的堤坝在这一片冰冷的黑暗中轰然崩塌。
没有任何征兆。一股极其汹涌酸涩的热流猛地从眼眶深处决堤!视线彻底失焦的黑暗里,滚烫的液体毫无阻碍地、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流,瞬间冲出紧闭的眼睑边缘!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条滚落,一滴、两滴、接连不断!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砸落在沾染灰尘的地面,与被捂在胸口伤处流出的、依旧温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泪水滚烫,但身体其他部位感觉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用力到牙龈深处都尝到了血腥味。喉咙里死死堵着呜咽的冲动,胸膛在剧烈压抑的抽动中起伏不定,每一次抽吸都带起肋骨下尖锐的窒息感。身体因为这种强大的克制而剧烈发抖。
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不受控制地从失焦的眼眶中疯狂滑落。那是属于被钉死在角落、被剥夺了所有盔甲后彻底赤裸灵魂的本能反应。在门板后方那持续不断、带着毁灭意味的画布震动低吼声里,在这片充满血腥与尘垢的冰冷黑暗中,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真实。
他用额头死死抵着粗糙墙壁,冰冷的砂砾刺痛皮肤。佝偻的脊背在黑暗中弯成一道屈辱的弧。温热的泪混合着腥咸的血,一点点浸润着冰凉的墙壁。